《秋籁居闲话》:琴人的黄昏
吴从周
面聆成公亮先生的琴声,大概是当世古琴爱好者最大的幸事之一。倘若不是在过分庄重的演奏厅,而是在静室之内寂然对坐,手挥五弦,万壑松涛——于大多数人,这样的瞬间恐怕也难得一想。
如果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在机械或电子复制的琴声之外,读成先生的书,也算是聊慰遗憾。
成公亮先生的功夫在弦上,著述并非专业,读者却可以通过文字,亲近琴人的精神世界,而知弦上雅意。
有《秋籁居琴话》在前,谈的是琴论,讲琴的传统与流变、打谱与抚琴的所感所得;这一本《秋籁居闲话》则是杂记,是弦外之音。
山林之思、田园之梦
开篇《走进邵坞》,是成先生六十岁时卜居乡间的故事。人到晚年,难免有回归田园、的愿望。他回故乡宜兴,在乡下寻找一个可以闲居的地方。采石场和化工厂正在破坏田园旧貌,但是他固执地在深山更深处寻找到一个叫邵坞的安宁村庄,又在村子里,沿着涧水边的小路,寻觅村边开阔而清洁的房舍,与村庄若即若离。
邵坞于是作了成先生的“田园之梦、山林之想”。他希望在这里享受养花种菜、养鸡养狗,甚至采菊东篱的乐趣,跟村民交友。他如孩童般为之欢欣:“我终于将有机会走出城市,走出喧闹和浑浊,同时也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出人群中层出不穷的诱惑和欲望……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寻找安宁和快乐。”
田园山林,应该是深藏于中国人灵魂中的乡愁。少年时为壮游,连翩西北驰,及至中年以后,便要告老还乡,回归小桥瓦屋,一瓢饮,一泓泉,观山林四季,一琴消忧,同时也内省。这种消忧和反省,都要脱出世俗的樊笼,才能无杂念,得真谛。
对琴人而言,琴曲与天地自然、人生至理的呼应,恐怕非得进入琴曲所产生的环境之中才能体悟还原。当他在邵坞的黄昏看到大千世界的光影瞬息变幻,看到鸟雀归巢,林阴渐浓,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女人们开始呼唤孩童,这时候,心弦上的吟猱与气息,大概是山鸣谷应的。
风筝线上的人间趣味
成公亮先生喜欢放风筝,这是圈内皆知的爱好。在他六十二岁的时候,决定作为一个老人,把放风筝当做锻炼。
风筝与琴,很难说有什么相通之处,元人诗中形容风筝 “声遏行云鼓一弦”,虽有一个弦字,毕竟不足征。写风筝的篇章,也不及邵坞的故事有田园之美、山林之幽,但是人间烟火,又别有一种趣味,也可领略成先生的为人观世。
他写放风筝的伙伴老杨,一边反复唱着费翔的《故乡的云》,一边冲风筝说话:
“回来吧——回来吧!”
“你不想回来?”
“一定要回来!”
“哎——想上树?”
“你想得好!你休想!”
“回来吧——回来吧!”
“哎——哎——不就回来了吗?!”
身为音乐家的成先生听来,老杨的语气音调节奏非常丰富多变,说话之中常常用一些感叹词间插其中作为修饰点缀,“就像弹琴时能使琴音变化多端的‘吟猱绰注'”,自有一种“抑扬顿挫、婉转动人的旋律”。
这样的描写与联想,让人不觉失笑,有一点痴,又纯是赤子之心。
他写公园里蛮横的管理员老陈,给他取了外号叫“普里希别耶夫中士”,契诃夫小说里一个自以为是、什么都要管的退伍军人。“普里希别耶夫中士”脾气古怪,经常不许人们在他的地盘上放风筝,一喝酒就喜欢管人,放风筝的人对他又讨厌又怕,却又自觉地遵循着“在他的地盘上就该敬三分”的秩序。
成先生毫不避讳地表示自己也讨厌他,但是又细心地猜测,老陈的行事,大概因为也当过兵。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也会讨好人,请成先生帮他办学校的食堂卡,而维护公园的秩序,依然是他的天职。最后,放风筝的人跟老陈的冲突,以老陈老婆突然出现,两人厮打起来而陡然结束。一个世情故事,浮光掠影间,也可以咂摸出百般滋味。
成先生不好交游,用他的话说,“看书、听唱片、弹琴、打谱、写作”,还有约人喝茶、出南京旅游……总有种种办法,使一个人的生活不寂寞。但是倘若没有成先生的琴音,许多在寂静时期待琴声呼应、安抚的人想必是要寂寞的。
成先生把晚年当做自己人生的傍晚,把这本小书,作为人生傍晚的回顾。虽是弦外之音,也是有所从来。只是身为读者,惟愿这人生的黄昏能更久一些,好让人可以从容瞻望,不负黄昏的天高云淡风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