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秋籁居闲话》
郭平
成公亮老师的散文集《秋籁居闲话》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让我写一篇书评。成老师的作品,无论是琴曲还是文章,我基本上都是在它们刚刚写出时就听到、读到的,甚至整个的写作过程我都伴随。距离太近,文章很难成为一种清晰、明确的对象,谈读后感有点找不到集中的感觉。
平时跟成老师在一起,二十多年来都是闲话的方式,那么,今天这篇文章也不妨闲话。正经的评论文章,我相信会有别人去 写。
《走进邵坞》和《风筝组曲》那两组文章是成老师集中写散文时产生的,那一时期成老师的女儿红雨去了德国留学,成老师的生活中少了个亲人,有点闲,想的事情以及做的事情在时空上就比较远,就会对不太要紧(也可以说很要紧)的事情产生非份之想。成老师开始往故乡宜兴跑,左一趟右一趟,用化纤材料编织的“蛇皮袋”背了宜兴山里的茶叶和冬笋回来,也带回来种种见闻。说那里的山、水、人多么多么的好,说想在那里买房子。一段时间过后,成老师的想法不断地变化,终于像与所有新事物接触后发生的结果一样,由新鲜、兴奋到深刻、茫然、沉寂和平静。然而,成老师那么需要琴以外的其他的新鲜事情来消磨生活,他又开始学着放风筝,买风筝、放风筝,写一起放风筝的人。结果呢,又是一番由新鲜、兴奋到深刻、茫然、沉寂和平静的过程。
准备回故乡在山中筑居与在公园放风筝这两件重要的事,经过向来极敏感的成老师内心的筛子一筛,深刻的人间世的体验化作了文字和成老师头上渐多的白发,其他则似乎化为平常。但我一直以为,比起成老师与享兹的长笛即兴合作,比起成老师与琼英卓玛绝美吟唱的合作,邵坞和风筝其实对成老师的琴产生的影响要远超之。因为成老师内心最惦记最纠结的是人,而且是最复杂最有血肉的人。历史的深厚、风景的优美、甚至艺术的超越境界这些成老师也十分喜爱的内容,与他对日常生活的心智情感投入相比,我以为其深在性和重要性都差得很多。
成老师去邵坞山里时,带了一本从我这里拿去的《陶渊明集》,显然他是想去做陶渊明的。成老师既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头,也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心情,但是他到那里去能做什么呢?陶渊明有田种,成老师没有;陶渊明可以弹无弦琴,成老师肯定做不到。成老师和所有热爱山居的城里人、文化人一样,是纸上的樵夫、弦上的渔父,偶尔去享受大自然很好,要彻底融入,基本不可能。所以,当山里的生活以与城里的生活一样的格式出现时,成老师的新鲜感开始消褪了;当思考油然涌出、成老师做不到“弃圣绝智”时,成老师开始沉默了。
相比于邵坞之行,成老师放风筝一直让我不理解,我觉得长时间站在那里仰着个头呆看天空,难道会很有意思?这么多年来,我只勉强去看成老师放过一次风筝,遗憾的是,那次风筝高手成老师忙了半天竟然没把风筝放上天。但是,成老师所写的《风筝组曲》 , 特别是那篇《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我认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流的好文章。
《走进邵坞》和《风筝组曲》之所以让我特别喜欢,大概是因为这些文章与琴无关,文章里的成公亮与古琴大家无关。也就是说,写这些文章的成老师完全是个寻常人,甚至是因为初来乍到、想要“走进”早就在那儿的人群还略处弱势的寻常人。因此经常在艺术的高点上俯瞰、批评众生的成老师得以用平视的眼睛与别人交流,谁也不是领导,谁也不是大师,每个人都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真实地、卑微地活着,大家都携带了不适合言说的生命信息,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下交流。稍深交集,便有可能刺痛对方,让优美的山水和无垠的天空变成黑暗的东西,再然后,归于平常。
成老师本来是想以山居、放风筝这类事情超越日常的庸常与纠缠,结果还是回到了庸常和纠缠。不过,这一段“折腾”不仅丰富了成老师的生活内容,也于不觉间深微地影响了他的琴风。成老师后期打谱、创作中表现出来的内涵和品质,无论是哲思的深度、形而上思辩的超逸和内容的丰阔程度,都明显进入一个新的境地,虽然那些快意、沉思、安祥、洒脱中仍然处处可听到“成式”忧愁与伤感,但成老师的琴由悲伤转而为悲悯,历史、人文的情怀分明有了增进。我以为,成老师后期琴的格调更高,这一评价,绝不仅仅因为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数量多、题材广,而是指成老师弹琴,有了某种沉醉、洒落与忘却的心怀和气质。换言之,这两段对于饱经世事的成老师来说远远算不得什么沧桑的小经历让成老师重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
今年年初开始,成老师每隔三周住院化疗一次,目前已是第九次了。上苍保佑,成老师身体状况不错。每次我陪成老师住院,两人都可以说很多的话。与二十多年来一样,谈得多的,都是家常闲话。我曾经“抱怨”说,成老师去过的许多好地方——比如邵坞——我都没去过,我跟随成老师学琴二十多年,都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中,在生命无比的真切中,眺望崇山大川了。
2014 年 7 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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