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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籁古琴音乐网 文选  
   
 

宜兴日报(阳羡人物)

 

琴心宁静如秋籁

——记著名古琴家成公亮

 

 

(引言)浙江安吉上培村是一个只有八十户人家的小山村 , 海拔 850 米 , 这里山峦连绵不断,清溪绕村,三路泉水流经婉约秀丽的村庄,家家户户都听得到潺潺的流水声。著名古琴家成公亮每年夏天都会来这个清凉山村住一阵子,过一段采菊东篱的日子。他站在村头,远看像一位平凡的农民,近看像个乡村教师。他微笑着与村人打着招呼,熟稔得就如自家人一样。山风拂过他的脸庞,细细打量,唯有他身上那种宁静淡远、平实淳厚的气质与众不同。

(正文) 在山村居住,教授成公亮保持一贯以来的朴素本质,村里人都叫他 成 老师。 他的名片上没有任何组织和协会的名头,没有唬人的头衔和光环,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小的字: “ 南京艺术学院退休教师 ” ,与古琴无涉。但这些并不妨碍成公亮成为存世不多的真正的古琴大师之一。他的名字只与他打谱、弹奏、创作的琴曲紧紧相连,只要去搜索一下他打谱的《文王操》、《孤竹君》、《忘忧》、《袍修罗兰》等,就会看到成公亮的名字有秩序地一一排列。

在别人眼里,成公亮是一位古琴演奏家。然而从中国传统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称呼是不正确的。古代的琴弦是用蚕丝做的,弹起来细微得像呢喃细语。你可以来听琴,但决不是为了你而演奏。琴是弹给自己和大自然听的,即使有第三个听众,也必须是自己和大自然的朋友,叫做 “ 知音 ” ,而这样的朋友往往少得可怜。上古之时有个叫伯牙的人弹得一手好琴,另一个叫钟子期的人能够从琴音里听出 “ 高山 ” 和 “ 流水 ” 的意思来。后来,伯牙把琴毁了,发誓再也不弹,因为钟子期死了。成公亮在弹奏《流水》时,会给来家里听琴的朋友们讲这个故事。当他弹奏时,双手拔动起一根根琴弦,琴弦发出的声音,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的声音,甚至他随着旋律起伏的呼吸声,共同构成了完整的音乐。这时你会很真切地感觉到他弹的琴是活生生的,你从他的琴声里听到了一个别样的成公亮 : 追求心灵自由,生动质朴。

 

他化两毛钱刻了父亲的章改学古琴

    1940 年,成公亮出身在宜兴丁蜀大中街的一个商户人家,父亲开了一家叫 “ 成鼎隆 ” 的南货店,在当地算是比较有钱的人家。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小时候他常有机会跟母亲去听戏。西方人听歌剧,中国人听戏曲。戏曲对中国民间的影响是深远的,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教育他们兄妹时,所讲的道理不是看书得来,而是从看过的戏文中来。他受到的音乐熏陶最初也正是来自于中国戏曲,那时候坐船到丁蜀来 “ 跑码头 ” 的戏班子很多,主要是锡剧、越剧、京剧三个剧种,成公亮钻在大人堆里听戏,跑到后台去看演员化装,传统唱腔中的声韵非常有味道,这种绵绵气韵滋养了他。
    到他上小学四五年级时,一位叫许竟和的音 乐 老师看他颇有乐感,就教他拉二胡,他拉着拉着很快就上手了。当时是建国初期, 许 老师经常到茶馆去以说唱的形式宣传党的政策,成公亮就在一旁 “ 牵胡琴 ” 。宜兴人说拉二胡为 “ 牵胡琴 ” ,现在丁山街上的老人提起成公亮依然会说他是 “ 牵胡琴 ” 的。
    1956 年 ,“ 牵胡琴 ” 的成公亮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高中部,年少的他思想活跃,在附中学了一年二胡,有一天他觉着这古琴比二胡好听,忽然想改学古琴。改专业是要家长同意的,成公亮是个 “ 鬼精灵 ” ,人小主意大,他去化两毛钱刻了一个父亲的图章,盖在申请报告上。就这么一改,竟改变了他后来的人生。他在附中跟古琴广陵派大师张子谦学了三年古琴,大学时又进入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理论作曲系。五年后他毕业分配,先后在歌舞团、京剧团从事戏曲音乐,八十年代他调到南京艺术学院执教。
   回想当初的选择,成公亮说自己年轻时好奇而率性,思想没有那么多框框,也不思前顾后,听到好听的曲子,想学他就学了。学校读书时拉二胡、学作曲、选修琵琶,毕业后在剧团多年从事戏曲音乐。这些看起来与古琴不搭界,其实所有的经历是必要的铺垫。比如学作曲让他开阔了视野,他听了大量的外国音乐。而戏曲音乐的诸多形态与古琴的音乐形态是相同的。戏曲唱腔的委婉、用字和发声的变化,与古琴音乐的思维方式也有相通之处。正是音乐领域多方面的学习实践,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为他之后的古琴演奏和创作积淀了丰厚的底蕴。

 

他摸到了古琴最深厚而沉默的脉博

江南温山软水养育了性灵活脱的成公亮,这位从宜兴走出去的古琴家骨子里是浪漫诗意的,他细腻的情感非常有人情味。你聆听他的琴,大自然的风声水声虫鸣都能演绎成天籁之音。德国《法兰克福日报》评价他弹奏的琴,好象是 “ 从大自然中窃听来的音响和动静。 ” 他在弹琴时注重音乐的情感投入,人 家说成 老师你弹个《忆故人》好吗?他说我不要弹,我弹了以后很伤神的。一曲《忆故人》伤情入骨,投入了他全部的情感。日本当代哲人加滕周一的评价指出了这一特色:成公亮的琴表现了 “ 内心情感的极致 ” 。
    成公亮先后师承梅庵派大师刘景韶和广陵派大师张子谦,在演奏技法上更多地继承了广陵琴派的风格,这个琴派具有三百年的历史,善于变换指法。运用这些指法,成公亮把声音处理得细腻丰富 , 弹到情深处总有折心惊骨之感。 1989 年 11 月初,山东电视台《孔子》摄制组音乐部找到成公亮,约他为该片提供古代琴乐数据制作电视音乐。在古琴音乐流传千百年的历史中,《文王操》被古人尊为高雅的作品,成公亮接受这个任务后即投入对明谱琴曲《文王操》的打谱工作。刚打出两段,他就被此曲动人的音乐所吸引,渐入佳境后完全沉浸于此,用半年时间完成了全曲八段的打谱稿。这是一首少见的古老而博大真诚的儒家音乐,经成公亮深倾情演绎大获成功。随着电视剧《孔子》的热播,千百年前的儒家音乐回荡在现代时空之中,隆隆如钟的浑厚空弦带人们进入崇高肃穆的氛围,人们在乐曲中感受充满仁爱的温情。 1997 年,在中国交响乐团的伴奏下,成公亮演奏的《文王操》再次获得了古代和现代音乐交融后的新生命和新魅力。
    作为一个现代琴人,成公亮不想让他的琴变得十分地孤独甚至傲慢。他希望用琴来结交更多的朋友,探索更多的表现形式。他两次在欧洲,多次在日本、香港等地演出和讲学,都引起了人们对古琴的惊叹。 1986 年 5 月他在联邦德国法兰克福、不来梅、汉堡、西柏林、慕尼黑等十四个城市,举行了十三场古琴独奏音乐会,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欧洲期间,他结识了荷兰长笛演奏家柯利斯 · 亨兹( CHRIS HINZE ),他们用各自的乐器进行了一次即兴的合奏,并且用家乡的风景把这次演奏称为 “ 太湖和风车的对话 ” 。
  一人一琴,走出国门,成公亮以精湛的琴艺收获了世界各地的知音。除了用弹奏的方法体验古琴的精神之外,跟一切学者一样,钻研琴学理论也是他的当行本色。在这方面,他的打谱工作显得尤为突出。古代的琴谱是用汉字偏旁和笔划组成的 “ 减字谱 ” ,不直接指示声音,而是一种手法谱。《红楼梦》八十六回中,贾宝玉看见琴谱中 “‘ 大 ' 字旁边 ‘ 九 ' 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 ‘ 五 '” 字。 ” 林黛玉解释说:  “ 这 ‘ 大 ' 字 ‘ 九 ' 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 ‘ 九徽 ' ,这一勾加 ‘ 五 ' 字是右手钩 ‘ 五弦 ' ,并不是一字,乃是一声。 ” 成公亮把这种工作称作音乐考古。他认为古琴的记谱方法尽管神秘而疏简,但却合法地宽容了琴人对原谱作适度的灵活处理以体现出自己的理解和个性。他打谱时,像演奏时那样投入,忘记周围的一切,充满激情的 “ 痴迷 ” ,像进入了一个 “ 场 ” 。一旦进入了这个 “ 场 ” 中,他就尽量少出来,不分心,不间断,连续工作数十天,弹奏、研究、记谱,一气呵成地完成。
    打谱工作,加深了成公亮对古琴的理解,他摸到了古琴最深厚而沉默的脉博。 历经数年,他己打出了《凤翔千仞》、《遁世操》、《孤竹君》、《忘忧》、《文王操》等古谱。

   

他在 “ 流动的传承 ” 中抒古韵于新声

成公亮有一件心爱的宝物,唐琴 “ 秋籁 ” 。她出生于唐玄宗开元三年,距今千年。 1985 年,成公亮从济南获此琴残躯 ,亲手修复,大唐遗音再响。 “ 秋籁 ” ,秋天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这个名字体现了中国一切传统艺术的哲理:与自然相融合。成公亮将自己的居所起名为 “ 秋籁居 ” ,。
    琴心宁静如秋籁。这几年国内掀起了古琴热,成公亮从不参与物质回报丰厚的商业授琴,他在 “ 秋籁居 ” 抚琴、打谱、作曲、钻研琴理,并往返于山水、田园。冥思静想中,古代琴曲和天地自然、人生理念的关系,古琴传统与时代的关系,在弹奏和思考中纷纷显现。他觉得,如果只是钩沉古曲,把琴乐当作非物质文化遗产小心保护,呈现给大家的一池碧水也将慢慢腐浊。墨守成规,显然不是琴学真义,琴曲素来追求行云流水的境界,汲取时代的活力才能继续获得发展。近年来他苦心孤诣地为古琴音乐寻找新方向, 在 “ 流动的传承 ” 中抒古韵于新声。
  成公亮说自己一直不是一个 “ 主流 ” 的人,他的音乐创作不会去依附政治题材,他认为这些东西即使一时 “ 风行 ” ,一、二年后肯定会被人们忘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生中付出最大辛劳的创作是古琴套曲《袍修罗兰》。这是根据台湾愚溪先生获得金鼎奖的小说《袍修罗兰》创作的关于佛学哲理的大型乐曲,有 “ 地、水、火、风、空、见、识、如来藏 ” 八首分曲组成一体。成公亮在创作中,没有对人物和情节进行描写,而是像历史上许多作曲家那样,在文学作品主题要求和小标题内容下,写出了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思考。这部大曲用了他三年时间,那段时间,他日日用心于《袍修罗兰》,在案头写,在琴上摸弹,写完后整理繁琐的琴谱,并要把这七十分钟的八首乐曲全部背熟,弹奏好。整个过程是异常艰辛的,当在写到第六首《见》时,他对镜细照,惊见白发猛增。这次创作对他来说是一次对生命的回顾、审视和思考。当他把整首曲创作完成,完整地弹奏出来时,许多人都被琴曲那广博深厚而又充满灵性的旋律震憾了,流畅的音韵取代了言语的表达,冥茫宇宙的自然声响深深触动人的内心。 
成公亮至所以能成为大师,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他既遵循传统又勇于创新。 “ 两个太阳 ” 便是他最好的结合,从欧洲钢琴曲《太阳》到中国古琴曲《太阳》。 2001 年,德国竖琴协会的朋友给捎他来一张新唱片,在多次聆听这首 “ 通体散弹 ” 的钢琴曲《太阳》时,他竟然突发奇想:把钢琴曲《太阳》改编为古琴曲《太阳》!这个念头出来之后,他就试着把段落开头的 a 乐句用古琴的泛音、按音、散音结合起来弹,效果非常好,调高也恰巧相同。在这个乐句中,古琴那多样的音色替代了钢琴单一的音色,而钢琴那微妙的调性变化在古琴上也照样保留了,这让他对于未来的创作充满了信心。他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两个作品放在一起时,一听就是同一音乐,以便进行一种深层次的、不同角度的 “ 文化观察 ” 。 那一年八月盛夏,他带琴去了浙江长兴县的山村顾渚,在山村顾渚数日,再回南京家中,他的创作进行着,克服了文化观念上、作曲技法和古琴弹奏技法上诸多难题,
   这次创作的意义对他来说,不仅是为古琴音乐增加一首新曲,而且从中寻找到古琴与钢琴这两个乐器的连接点 —— 这是两个具有东西方音乐文化代表意义的乐器。人类共有的太阳,对于她初升时刻的美,西方的欧洲人和东方的中国人有着如何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感受?他作了一次前人没有过的大胆尝试。
    成公亮他真的成功了!

 

(本文刊载于 2013 年 9 月 5 日宜兴日报 作者:冯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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