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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籁古琴音乐网 文选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成公亮 先生艺术欣赏随感

 

吴 宁

 

最近,一个朋友来信告诉我, 成先生的《秋籁居琴话》和录音的第一印卖完了,在出第二印,我为 成 先生高兴,更为这本书的读者而高兴:听 成 先生的琴、读他写的文章,他们遇到了一位多好的老师和琴友!我还没有读到这本《秋籁居琴话》,但熟悉 成 先生的琴,读过他的文章,也去访过他的“秋籁居”。

我与成先生不熟 , 只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与他见过一两面。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 成 先生九十年代录的《醉渔唱晚》和《忆故人》两琴曲。 据说, 成 先生是听着 卫仲乐 先生的《醉渔唱晚》录音学的,他弹出了 卫 先生音乐中豪放而跌宕,“醉”的趣味,却是恬淡的,琴的傍晚。 成 先生的《忆故人》继承了 张子谦 先生音乐精神:潇洒、大气, 但引进了南方戏曲中委婉细腻 的音腔变化,是中国戏曲中那种丝丝入扣、铭心刻骨的忆念。 成 先生这两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琴没有一丝一毫 夸张 和雕琢,音乐是如此宁静自然。

2008 年秋,我得到了成先生的打谱集《是曲不知所从起》。他的打谱心得与他的演奏,他的创作一样,是经过反复推敲的,质朴而深刻,从容而严谨。文章里面的每一句,都是他在沉思中的探索和积累心得。成先生不仅音乐好,文字也好,清楚流畅,言简意骇。他与女儿红雨的《什么是打谱》的对话,是我所读到的最清晰,准确的关于古琴打谱过程和概念的解释。他的“减字谱指法符号简释”和“我所使用的记谱方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实践的研究和教学结晶,通俗易懂。

2009年一个细雨蒙蒙的三月天,我去南京艺术学院看望过成先生。他的家住在南京艺术学院内的一座老楼里,四层。 那天,成先生和他的女儿,红雨都在家。两间房间:外间站满了红雨制作的小竖琴,也是饭厅,墙上挂着成先生的两张风筝。里间则是成先生的琴房,书房,卧室,客厅和工作室。 一张床,一张茶桌,也是琴桌,一张写字台和几只书架,这就是他的“秋籁居”。

虽然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与 成先生相见,他那纯朴、 温厚的微笑,自然、幽默的家常话 使我觉得见到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我们一边听音乐,他一边煮水泡茶, 成先生用的是他家乡陶都,宜兴丁山镇的紫沙壶,茶碗,泡的是台湾的阿里山乌龙。 饮茶之间,他告诉我近些三十年的经历,他的古琴打谱、录音、他的作曲,也告诉了他多年前提前退休的经过,从那时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听音乐,放风筝,去到处云游。讲到这里 ,我们正好听到了他弹的《归去来辞》。 成 先生 笑着说:“这是五十多年前,跟 刘景韶 先生学的。是在我家乡磬山寺录的,效果特别好。”

《归去来辞》是梅庵派 刘景韶先生的传授, 成先生不仅为此曲记谱和写了“《归去来辞》琴歌考”,而且他对山东的诸城派古琴与梅庵派古琴做过深入的研究,写了“从诸城古琴到梅庵琴派——王燕卿和他的弟子徐立孙”一文。 成 先生对山东地区音调音腔的熟悉,这首曲弹出了梅庵琴的风格:规整,质朴的节奏型、乐句中规则而大起大伏的吟猱绰注,使山东民间音乐的因素极为突出,同时也弹出了陶渊明,那“风飘飘而吹衣,舟遥遥以轻 颺“的灵 动。 梅庵琴的民间小曲的“ 土”味和 陶渊明辞赋的飘逸而高雅两个的因素在 成 先生的琴曲里找到了平衡,既规整又飘遥无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在去访成先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他的家乡,宜兴丁山镇,但从他的琴里,我感受着晨熹中宜兴的青山绿水。不久前,听 成 先生的这首曲,一定要读读他写的散文。他对亲人,对朋友,对家乡回忆,浓浓的乡情,诙谐的幽默感,他的琴曲和他对家乡宜兴的丁山镇的描述 传给了我。陶渊明是我们很多人喜欢的文学家,陶渊明的散文之美,但都强调他的恬谈和高远,而 成 先生这首梅庵风格的《归去来辞》,更多地表现了陶渊明的载欣载奔,返回自然的欣喜和满足。

成先生的《文王操》,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 很多年前,读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我常自问,这首“文王操”应是怎样的一首琴曲,才能配得上这样寓义深远的故事呢?孔子与师襄学琴,三次拒绝师襄的建议去学新曲,反复弹奏此曲,直到体会到《文王操》的音乐精神。做学生的,都是喜欢弹新曲的。孔子这种一首曲百弹不厌的情形,我是第一次听到。但听到了 成 先生打的这首《文王操》时,我第一句话就是,“原来如此!” 成 先生的《文王操》使得司马迁的那段故事有了生命,音乐与文学相辉映。我把听这首曲的感受告诉 成 先生时,他笑了,是一种非常高兴的,发自内心的笑,也许他觉得我听懂了,我们对这首古曲的精彩和深刻同感。

成先生是一个作曲家,他对乐曲逻辑的发展,对音乐形象的完整非常讲究,同时他也是一个有深度的音乐学者和一个有悟性的琴家, 在这首曲中,他打出了这首黄钟大 吕,辉煌的气势,同时也充份地表现了旋律中的温润,朴厚和它的抒情性,使我既能体会音乐的宏大,又能感受它的温暖和亲切,这也就是《文王操》的魅力。

成先生曾说过“打谱最大的意义在于与古代那些美丽的精神相遇,并借籍音声使之再现。”想一想世界上最精华的音乐作品,都是有这样一个共性:他们永远不是去追求最难的技巧和夸张的、引人注目的表现,而是把这些“美丽的精神”的最根本的、不可缺少的因素再现出来,但只有这些不可缺少的因素,没有一个音是多余的。古人讲的 “大音希声”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成 先生打的曲不算多,但他选择的往往都是这样深刻而洗炼的古曲。

琴是 成 先生的最亲密精神伴侣,打谱、音乐创作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安慰。我在 成 先生家里,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孤竹君》。 读 成 先生在邵坞写的散文,深深地体会理解了他与他的母亲之间的深厚的感情。他是听母亲讲《聊斋》、《红楼梦》的故事长大的,母亲的最后二十几年又都与他朝夕相处。 1994 年秋,他陪伴、照顾病重的母亲走完了她的最后一程,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打了《孤竹君》。 在这首曲打谱的过程中,他“一步步寻找和感受其内在的深刻哲理,情感。曲谱所提供的正是一段委婉曲折的旋律,如诉的音乐,时而叹息沉思、柔肠百转;时又开朗清新、如入奇境。细腻多变的乐思把伤感和快乐、叹息和歌舞连缀迴旋于一曲中,音乐表达的是庄子那样的思想家对于人生的低吟高唱”。

这首曲,有“冢上一竿竹,风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的气氛,也有 成 先生在打谱时“惕然、怆然、惑然”的感受,但没有给人一种悲得不能自已的情绪, 成 先生是在悲伤中,对人生作达观的,恬静的思索,带有哲理性, 听这首琴曲,我深深地体会到他所说的。“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寻找安宁和快乐,在大自然的日月风云中享受每一天,静静地重新梳理和思考,特别是古代琴曲和天地自然、人生理念之间的关系,”在他的音乐创作、打谱中他希望“能渐渐地感知这些古曲与天与地,与人与情的关系,渐渐领悟古代音乐的真谛。”

《沉思的旋律》是成先生“旋律创作”的实践和审美观的思考和探索。是受印度音乐的影响和启发。 成 先生告诉了我,他了解印度音乐的开始是他在台湾时,遇到了民族音乐学 家陈自明 先生, 从陈 先生那里,他开始对印度音乐有所了解。“印度音乐真丰富,有那么多韵。”他说。 从而更体会到中国音乐中大量的韵。“ 在东方,印度音乐从来既重视旋律的表达,又重视润饰旋律的腔韵,而这些声韵并茂的曲调又在打击乐节奏背景的衬托下充满活力地进行 ……?  ”

在“为《沉思的旋律》标题作解” 这篇文章中, 成 先生从对旋律的概括,到中外旋律的对比,到中国旋律的音韵、音腔,到对中国传统音乐、各种民间音乐特征的分析,到对古琴音乐的分析,集 成 先生一生的音乐探索 (音乐理论、作曲、民族音乐学、古琴音乐演奏和理论)之大成,是一篇用最简明语言写成的厚重的音乐论文 。同时,更是他对人生哲学的探索, 他把旋律的流动和发展提升到“一种事物的状态、过程,一种流动的、优美的、曲折和变化着的事物形态”。

“ 这是您最近的一首创作吗?”我问他。

“不是,不是!”他笑着说。“我改编了德国钢琴家写的钢琴曲的《太阳》。你听听”他站起身,非常高兴地去放《太阳》的录音。“从钢琴改编的?”我怀疑地重复着,心想:“描写太阳,微弱音响的古琴怎么能够与钢琴的辉煌相比 ?” 近年来,我听了不少的其它乐曲改编成的古琴曲了,也听过其它琴家现代曲创作, 但都是有点 “ 牵强附会 “ , 用古琴去摹仿其它的乐器,大大地暴露了古琴的表现弱点,极不自然。 但是当 成 先生的古琴《太阳》的 第一句出现时,我的疑虑消失了,好像灿烂的阳光把窗外的阴雨一扫而净。 我脱口而出: “ 古琴的音色真丰富,古琴比钢琴的第一句更有光采! ” 我都不能相信我自己所说的话。

古琴的音色真是很奇妙,就象司马迁的《史记》里的人物描写,八大山人的画,用词笔墨之少,内容、内含极丰富,创造的形象可以极生动。但因为它也是声音微弱的乐器,没有现代的音响设备,是很难抓住,理解其丰富性。 但是这种音色的美和丰富只有在现代的录音中,经过扩音才可能听到。 成 先生对于古琴音色的敏感度极高,在《太阳》一曲的开头,他把古琴这种丰富的音色经过扩音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比着听这首钢琴和古琴改边,我想到的是梵高画的那幅米勒的农人捡稻穗的画。但是梵高的笔下的农民比米勒的更真实,更有力量。 成 先生告诉我,他第一次听到这首钢琴曲时,他的直觉告诉他,可以在古琴上试一试,果然好。他改编这首曲的目的:他 希望达到的效果是把两个作品放在一起,一听就是同一音乐,但是以便进行一种深层次的、不同角度的 “ 文化观察 ” 。

在清茶和琴乐里,我们也聊到 成 先生的其他作品,共同的古琴朋友, 回忆已故的古琴大师们,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无论聊什么, 成 先生的话就象他的茶,他的琴,在清淡平静之中蕴含着浓浓的情趣 。 成 先生生活在中国最动荡、最表现人本性的时代,他的一生经历了,他不是没有看到人类、社会丑恶的、阴暗的一面,他的生活不是没有曲折和忧伤,但在他选择去追求、去表现人生和自然中美好的情感。在他的谈话里,他对人生,社会,艺术的理解是深刻的,但也永远是善意的,谦虚的。在没有遇到 成 先生之前,我反复地问自己,他的艺术为什么能这样自然,这样平静,这样淳美自悦呢? 在 成 先生的秋籁居中,听琴、听 成 先生讲他的人生经历我找到了答案。

在成先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自然的、平等的。他的艺术不取悦于人, 不去炫奇斗胜,不去哗众取宠 , 没有征服世界,超越别的艺术家的欲望,没有惊人之语,只是在沉静的观察和思索中,用真挚的情感、简炼的艺术语言去创造他所感受到的自然和人生之美。他把他的生活和音乐诗化了:在他简朴的秋籁居里,他读书、鼓琴,打谱、作曲,是为了探索和懂得人生,是在与古今中外“美丽的精神”相遇。他的琴如其人,是那样的温润和深邃,就是描述一种感伤,也是沉思的、有诗意的,是顺畅的。 从成 先生的音乐里,我听到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恬静和快乐。因为 他的心静,所以琴也静。

成先生艺术宁静,但并不孤独。 成 先生不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愤世疾俗的艺术家,他的音乐是雅俗共赏的“阳春白雪”。 成 先生也曾给不弹琴的朋友弹《流水》时,也会讲起钟子期俞伯牙的故事,但我常想,如果 成 先生失去了钟子期那样的好友,他是不会把琴摔碎的,他会走到那棵高松下,再去弹琴,去怀念他的朋友,要是有人静静地来听,他会喜欢。他理解,真正高洁的艺术是不神秘的,在许多人的灵魂深处,都有“钟子期”的因素,心灵相通:“能向往,能感动,能兴发”。 与人同享他的艺术,就与他在童年时代,与丁山镇的小朋友同享他发现地上一块漂亮的石子,一只奇妙小青虫是同样经历。 这就是为什么 成 先生的艺术总是天真淳朴,平易近人。

成先生是一位感觉敏锐,思想透澈,一丝不苟的艺术家,听他的音乐,读他的文总感觉其深厚的 功力,清晰的思路,分明的章法,但永远是纯朴诚挚,实实在在。 他在宜兴的青山绿水中长大,虽然经过了他们那一代人所共同经历的坎坷和动荡,从童年到老年,他的艺术成熟,演变,发展了,包含了复杂的人生感受,但他的艺术永远是发自肺腑的真纯。从来没有失去家乡的青山绿水给予他的“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 从中国回来,我一直想写篇文,试了多次,写不出。特别是写好后,再去读 成 先生自己写的文章,总觉得我写的文不过是画蛇添足,达不到 成 先生自己的文章的深刻和自然。这也是我为他的书能被许多古琴爱好者得到而高兴的原因。

远离南京,远离中国, 成 先生的音乐我常常听。听他的音乐有一点像我在巴黎罗浮宫中看画。我在巴黎住了很久,每星期都会去罗浮宫看画,一开始,特别被一些惊心动魄的,历史场面的大幅油画所震动。但时间久了,我发现,最“经”看,最使我震动的是慰弥尔 ( Vermmer )和邵尔丹 ( Chardin )的家庭小景,离开巴黎很久了,五年没有去过罗浮宫了,但我最想念的是那几幅家庭小景。 成 先生的音乐艺术就是这样的,是这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艺术。

吴宁,原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学生( 1978 级)。毕业于纽约洲立大学音乐学士,佛洲大学民族音乐学硕士, SMU 电子机算机工程硕士。多年电讯设计工程师,业余弹琴。现住美国达拉斯。二十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曾与 查阜西 先生, 吴景略 先生, 李祥庭 老师, 吴文光 老师, 龚一 老师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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