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系的女孩
——“风筝组曲”之三
成公亮
“云水居”是我们外来教师的住处,这是一组三或四层的楼群,南面是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可以停百来辆汽车,停车场再往南竟是悬崖,台湾的秋冬大都是西北风,这样一来,我的风筝总是朝东南方向飞过悬崖,前面一无遮挡,真是绝妙而难得的形势!当初洽兄约我来这里教书,曾说过“放风筝的地方?太大了!”果真是大,还有如此特别的地形,真是好极了。
南华大学座落在丘陵地上,悬崖是校园南部的尽头,从校门进来一路爬高,到这里嘎然打住。所谓的悬崖只是我给的名称,这里并不是象电影里那样惊险的万丈深崖,原也是一个渐渐下去的斜坡,1999年台湾”九二一”大地震时,斜坡在刹那之间突然断裂,成为数十米高的悬崖,过了这几年,垂直的山体上现在也已经长满杂树野草,下面平地上有一条小河,紧挨着悬崖向西走去,或许它也是地震造成的?不得而知。
校区和周围有大片的桉树林、甘蔗园、凤梨地、竹林,甘蔗快要成熟了,这是大企业“台糖”的资产,因为台湾糖业竞争不过南美洲,大片的甘蔗园虽然还不到收割的时候,就已经卖出去成了学校校园的地盘,成为校区内特别的景致。学校范围大,“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便是南华很骄傲的资本。还有一些我不知其名的树木,生长得十分茂密,校园东面的一座座校舍隐藏其中,将要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树林和露头的房顶,显得十分安详。
悬崖南面远处的山黑黝黝的,可以说是山,也可以说是只是一层层的坡地,零星的农舍散落其间,这时候云彩也特别美,天上地下合成一幅图画,只是一座座高压电线塔不客气地傻坐在那里,有些煞风景,这是台湾西部沿着中央山脉脚下农村的典型格局,如果没有一簇簇零散于各处的槟榔树,这样的景致与大陆浙皖一带丘陵地区农村也差不多。
傍晚时的风景变化又快又好看,一天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心开始闲下来,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放风筝。
今天的风很好,不大不小,“长尾巴鬼脸”放上去很久了,换第二个,“红天鹅”。红天鹅一下就开始攀升,不多会就到了百米左右的高度。
“哇,好高哎──”几个女孩子走过来了。
“老师,这风筝是你自己做的吗?”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说。
“不,买的。”我答道。
这几个女孩子好像从来没有放过风筝,她们的神情异常兴奋。
“好,你们来拉一拉。”我要她们也实际感受一下,她们一个个拉了风筝线,天上的风筝及时作出回应,女孩们不断地发出哇里哇啦惊叹的叫声,好一番热闹。
“哇,好重哟!”
“啊呀呀,我害怕风筝要跑掉,好可怕哎!”
“啊,线这么紧!”
“我的手都拉疼了,好恐怖耶!”
……
这么多形容词中,“恐怖”是最严重的了,她们一天要说许许多多的“恐怖”,我刚来不久就听习惯了,她们的“恐怖”一点也不恐怖。
“老师,我前天傍晚有看到一个风筝,一定是你放的啦,是一个鬼风筝吗?”长披发的女孩说。
“不,那是乌贼鱼,上面是一个很大的黑身体,下面两个大眼睛,你觉得它象鬼?其实真正的乌贼鱼不是黑颜色的,风筝在天上要显眼,所有总是黑色或者是大红大绿的颜色,下次我放乌贼鱼风筝给你们看。”我回答她。
“哇──”长披发的女孩又“哇”了起来,“我好期待耶”一副急切的表情。
这时风筝只是到达两三百米的高度,因为风筝不大,我不准备再放高了,现在这个高度的天鹅除了两只大翅膀外,头和腿都还能够看得到,况且这些女孩子已经觉得“好高耶”了。
四个女孩三个是长披发,一个短头发,这也是台湾女孩子典型的头发的“格局”。按我这个大陆人的标准看,她们都是瘦小的个子,气色并不算好,除了脸色不够红润外,做事情的动作也没有那种练落利索的习惯,并且都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据统计说台湾的女孩有三成体重达不到标准,不是因为粮食不够吃,而是她们要保持身材的苗条而不吃饱(不是“吃不饱”),这真让人有点不知如何说才好。
“你们看着──”,我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悬崖边缘,随即把风筝线迅速放出去,因为风不算大,风筝的升力被风筝线的重量抵消,红天鹅慢慢地下降,风筝线也形成一个的下垂的“肚子”。象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那样,这种向上和向下的力量总在保持着一种平衡,继续放线,风筝继续下降,风筝线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渐渐地,风筝线的弧度终于低过我们站立的水平线了。这时候的情景是这样的:风筝在远处百米左右高空抖动着翅膀,两只脚随风晃动,真是活脱脱的天鹅,风筝线在我们的前面斜着向悬崖下伸出去至少有五六十米,直到低于我们站立的“地平线”之下十多米,再渐渐转升向天空……,眼前这种风筝放飞的方式实难得看到,这是我得意的一招,也只有在这种地形上放红天鹅这样吃风面积小的小风筝才可以做得到。
今天她们是开了眼了,兴奋得不断地叽叽喳喳,象一群活跃的小麻雀,她们开始热切地讨论起来。
“台湾怎么没有这么好玩的风筝?”
“台北有啦,不过我也没有看到过,听说而已。”
“大陆你有去过?”
“没有啦,我们班上的好几个男生有去过北京。”
“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过,到过上海而已。”
“男生女生”,“学长学妹”、“而已”、“好夸张”、“拜托啦”……,当然又少不了“恐怖”,她们使用的词汇与大陆的很不一样,这些不一样的的词汇我早已在南京看琼瑶那些电视剧里听到过了,所以并不感到陌生。
我觉得她们的说话很生动,语调的变化也多,不顾忌通常的语法法则,常常喜欢在动词前面增加一个“有”字,如果有人问“吃过饭了吗?”或者是“你开不开车?”她就会回答你“有吃过饭”,“有开车”;词语无论如何急速,到句尾总是会有一个长音作结束,这个长音或者向上或者向下,总不会平庸收尾。“你有去过?──”这是向上的,疑问的语气;“好了啦──”,这是肯定的语气,向下的。他们的丰富的语音腔调与四川女孩讲话的那种拖腔有异曲同工之妙,“哪样?──”尾音往上翘,疑问的语气,“要的──”尾音往下淌,就是“对的”、“是的”、“好的”,这种明白的语气声调,表达的意思远比字面上丰富而生动,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化。
听她们之间的谈论很有趣,从她们的神情、体态动作和兴趣爱好来看,我总觉得她们更象再幼稚单纯一点的中学生。刚来这里时,有一天周末的傍晚在主楼“成钧馆”前面的场地上,看到二三十个学生在地上围坐一圈,当然是“男生”“女生”都有,他们又叫又喊,非常快乐,他们做什么?做游戏!做小朋友玩的游戏!大学生做小朋友的游戏?对,肯定就是做小朋友传递什么东西的游戏,当时真使我这个少见多怪的大陆客大惑不解,甚至有震惊之感,真可谓大开眼界。
“你们是哪个系的?”我问眼前这几个“小朋友”。
“我们是生死系的”。
“生死学系的”我纠正她们。
“一样啦。”
这个名称怪怪的系在全台湾的大学中是独一无二的。我刚到南华大学时,正好“生死学系”在进行一项学术活动,大概是一个有关生命哲学的研讨会,生死学系的学生把数十杆“系旗”插在主楼“成钧馆”和图书馆“无尽藏”前面的大路两旁,系旗一人多高,上下的长方形旗,旗的上半白底黑字,写的是“生”字,旗的下半黑底白字,写的是“死”字,黑白分明,右下角的“学系”两字很小,“南华大学”几个字更小,一路走过,真有点毛骨悚然,当时台湾的报纸还有照片和文章报导,标题是“挑战传统观念禁区,生死旗插满南华大学校园”。
“你们上些什么课?”对这个系我好奇得很。
“许多文史的课啦”
“世界宗教导论”
“社会学”
“生死学概论”
“今年有‘帝王论’的课”
“有一门‘自杀学’是选修的”(!)
“外语”
……
“将来毕业了做什么工作呢?”我又问。
“临终关怀”
“殡葬改革”
“……”
他们的系主任我见过,很年轻,是研究宗教哲学的,从美国学回来的博士,可他是个穿着黄长袍的和尚,佛光山来的……总之,正如我来台湾接触到的许许多多的新鲜事物那样,这将是我要知道的全新的知识。
太阳终于下山了,天开始暗下来,我把风筝收下来,这几个女孩子也在帮着我收拾整理好,然后我们一起向食堂的方向走过去──该吃晚饭了。
走到转弯路口,其中那位总是”哇”的披长发的女孩子对我说“老师,拜拜,我回去吃晚饭啦。”“食堂不在这边吗?”我说。
“我的车在那一边呢。”原来她有辆深蓝色的小汽车,她住在校外,现在只是送我一程而已(我也会说“而已”了),台湾这些大学生中有小汽车的不在少数,自然是“老爸老妈”花钱买的啦。
“好,再见,小心开车”,我和另外三个女孩子一起与她摆手道别。
又到了云水居的西门入口处,三个女孩转向她们的学生食堂,一边摆手一边说“老师再见,拜拜。”
我也“拜拜”了她们──真是一群有礼貌的乖孩子。
2003年12月于台湾南华大学学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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