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信来访之后……
成公亮
(一)
上个月小提琴家林以信来访,他留下一些唱片资料,最近有空,我反复听了,亲切而动人的音乐,竟让我有恍如隔世和幡然醒悟之感……
他带给我的唱片是台湾作曲家萧泰然作曲的三首协奏曲:小提琴、钢琴、大提琴协奏曲。台湾“国家交响乐团”协奏,小提琴协奏曲则是林以信本人演奏的。
林以信的演奏无愧于世界一流水平,萧泰然的作品让我感动,而这一首林以信演奏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更是令人动容。
唱片的文案上这样介绍:林以信,美国华裔小提琴家,1978年出生于美国。1996年获美国艺术家协会国际比赛第一名;同年,获美国政府“总统艺术家奖”;2001年在首届纽西兰小提琴比赛中获首奖。曾在茱莉亚音乐学院随张万钧学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曾与小泽征尔指挥的波士顿交响乐团、新日本爱乐等国际著名交响乐团合作演出。
林以信在2004年、2010年曾来中国学习古琴,这也是他2010年年底来南京访问我这个原不认识,与小提琴专业不相干的人的原因。通过我网站的录音,他已经很熟悉我的音乐了。
文案还介绍说:作曲家萧泰然把西欧浪漫派的手法掌握得相当纯熟,用它们来表达有血有肉、有泪有激情的东方人情感,作品中的台湾乡土素材被流畅、自然地加以延伸与扩充,在起承转合的沉浮中营造抒情性和戏剧性。当国内音乐家都极力朝“现代音乐”方向做实验之际,萧泰然却走回“浪漫”。
这里的“国内”是指台湾。其实,大陆的情况与台湾一样,现代作曲家,包括不少音乐学院的教授们也都在写“现代派”风格的音乐,他们的作品获得国际上各种奖项。这些作品的创新意识和现代精神不可否认,然而作为“群体”,艺术上的雷同也是显而易见的:追求音色的新颖、节奏的异样而避开旋律的美感,作品的可听性很差。听众很少,评论也只在专业的小圈子里进行,因而这类作品常常处于“尴尬”的境地。
(二)
萧泰然的三部协奏曲,确实“把西欧浪漫派的手法掌握得相当纯熟”,特别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在协奏曲的管弦乐语汇中,流露出俄罗斯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等人的创作手法和音乐“语气”。
台湾民谣是这部协奏曲的创作素材,它在乐曲中展开得十分丰满,表达了亲切和丰富的思想感情。独奏部分的器乐化非常丰富、自然,小提琴演奏技巧也得到充分的发挥(其中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即“Cadenza”由林以信创编);独奏和乐队之间,是一种协同又相对独立的结合和对话。不同音乐材料之间产生对比、矛盾、冲突,加上丰富多样的配器上的织体变化,乐曲显示出大气派的交响性,宏大,壮丽,颇具气势。这是萧泰然音乐创作技术层面的一些情况。而更为重要的是音乐深刻的思想内容:他那游子思乡的音乐,表达出忧伤和凄厉、愤懑和呼喊。东方人、中国人或者说台湾人的人情味非常浓厚,它的抒情之美、流动之美、凝重之美无不打动听者的心灵。
这是1988年开始写作的大型管弦乐作品。我又对比着上海音乐学院1958年产生的、我早就熟悉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听,在创作技术层面上,萧泰然那种协奏曲结构形式的管弦乐手法地道纯熟得多了,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管弦乐配器略显单调,和声缺乏张力,作曲技法稚嫩简单,甚至有“独奏配上伴奏”的感觉。
《梁祝》仍然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大陆最好的管弦乐作品之一,不过在世界音乐之林中,艺术水平的差距也是明摆着的。
(三)
而在大陆的政治、意识形态指导下的音乐创作,其主流状态与前者“现代派”风格的创作又不一样。这里说的“主流”,也就是我国政治宣传部门、文化部门,具体到全国和各省市的“音乐家协会”们号召创作的题材和风格形式。这种被提倡的创作被称为“主旋律”。“主旋律”的创作主要在内容上保证政治的需要和政治的“正确”;在艺术形式和风格上要求“大众化”和具备民族风格,可以说中央电视台各种大型歌舞晚会上的音乐作品,都是“主旋律”要求的合格作品。中宣部、文化部可以容忍“非主旋律”的娱乐性作品、“现代派”音乐作品,却决不容许那些与党的政治、意识形态相违背的作品出现,虽然从来没有具体规定过哪一些思想题材的作品是不允许写作和演出的。
中国的作曲家们要么在“主旋律”和“现代派”中选择创作道路,要么停止写作。
“主旋律”是什么?它是歌颂共产党的英明领导,国家形势大好的作品。“主旋律”一词外表不带政治意义,而实际上与带有贬义的名词“党文化”的意义是一样的。它的主题、要义仍来自六七十年之前的《讲话》。
在“主旋律”的要求之下,宣传文化部门对文艺创作进行控制、审查。社会的阴暗面不能写,历史事件如果不是官方认可的表述不能写,就如一位年轻人说的“警察不能写、领导不能写、政策不能写、制度不能写、司法不能写、历史不能写、西藏不能写、新疆不能写、集会不能写、游行不能写……”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能写,那么写什么?中国还能不能够产生一流的艺术作品?像台湾作曲家萧泰然成为经典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c小调钢琴协奏曲》《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1947序曲》那样?
目前中国的这个体制,在政治、文化的各个方面都远远落在世界文明的后面。六十一年过去了,在严肃音乐创作这一领域,我们有多少拿得出手的音乐作品?
……
于南京艺术学院寓所(时农历虎年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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