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籁古琴音乐网 文选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风筝组曲”之二

成公亮

  “不准你在这里放风筝!你给我走开!”――四方八景阁大门前分明传来了沙哑而愤怒的声音,一道威严的命令!
   一定是针对我来的!现在到了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刻,下午在这里放风筝的人大都走了,没走的一两个人也都已收拾好风筝准备离开,眼下风筝还在天上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凭什么?我在这里放风筝根本没有违反古林公园任何规章制度,而且十多分钟之前天上还有四五个风筝呢,即使到天全黑的时候,也有人来这里放带灯的风筝。
   发布命令的人两腿分开,双手叉着腰,站在四方八景阁的大门前面,居高临下,威风凛凛,象我在上中学时看的黑白电影片里的英雄人物,连长、指导员什么的。而我和小刘两人站在台阶的下方,与“英雄人物”相距大约二十米的样子,如果在电影画面中,我们显然处于被训斥,被正气压倒的位置。
   “你还在这里教别人放风筝,不准在这里教!”――“连长”一面说一面把手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这个动作是模仿我的,因为我刚刚正在教小刘怎么把握风筝的收线。
   “这地方是你的吗?你有什么权不让我放风筝!”我气极了,这时我已经看清楚“连长” 或是“指导员”正是承包古林公园四方八景阁的老陈,原来是他――“二百五”,一个放风筝老人们既尊重又鄙视的人。
   “就是不准你放,你给我走开!” ――“二百五”仍然用他那沙哑的嗓子狠狠地喊叫着。
   “别吭声,他喝醉了。”另一个老陈――已经收拾好风筝准备回家的“渔老板”老陈在我耳朵边说, “渔老板”并不是菜场卖鱼的,而是擅长制作鲨鱼风筝的高手、放风筝同伴,“渔老板”是大家对他的昵称。
   “怎么会这样?”小刘略有些紧张,毕竟是个女孩子。“好,不理他,我们赶快收线。”我忍耐着对小刘说,这时古林公园里来小山上散步的人都停留了脚步,他们都被愣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上面的“二百五”和下面的我,静静地观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争吵。
   “他是南艺的老师呀。”我听到“二百五”旁边的一位妇女悄悄的声音。
   “我知道他是南艺的老师,老师有什么了不起!”――接下来的声音有轻有重,我听不太清楚了,该是数落教师的种种不是。
   “他不是个好老师!”他的声音又重新“加大了力度”,但还是讲不出我的错误所在和不准在这里放风筝的理由,难道错在我曾经是个教师?
   “……” 责骂之声仍然连续不断,话语有点凌乱,不过气势仍是凶猛的,显示了他轰走我的不可动摇的气概和决心。
   三五分钟,围观的人们已经明白了一切,开始设法解围。
   只听得上面有人在劝说“二百五”:“算了算了,回家回家!”这让“二百五”感觉到别人在劝他“饶了这个南艺的坏老师吧!算了算了,回家回家!”我的周围也是“算了算了,回家回家!”我理解人们的意思是“和这个醉鬼计较什么?算了算了,回家回家!”
   这样,我和小刘收拾好风筝悻悻地下山回家,作为被训斥和辱骂的一方,我既未申辩,也未反抗,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轰走了,一路上极不愉快,今天算是倒霉了。
   老陈一家都是古林公园的职工,老夫妻俩都已退休,四方八景阁茶楼是以他儿子的名义承包的,茶楼除了周末的两天,几乎没有一个茶客光顾。我们来这里放风筝,每天都能看到他和他的一家人:他的老婆、儿子、儿媳和刚出世的孙子,他们家在古林公园北门旁,晚上老陈一人在茶楼这里睡。
   他的年龄象比我稍大一点,应该在六十五岁左右;身子瘦削,略为有点驼背;脸面上有一丝丝的红色条条,这些条条到了鼻子上就失去秩序,纠集在一起成为红色的紊乱的图案,这可能是他长期喝酒所致;说话是苏北口音,常常不太清楚;我的印象中,他任何时候手里都夹着一枝香烟。平时我与他的话不多,他对我态度还可以,也从没有过积怨,今天他怎么和我过不去?
   他是这里的“主人”,他以此自居,来四方八景阁放风筝的老人都因此而注意与他搞好关系,譬如抽烟的人不断地丢烟给他;不厌烦与他的对话(至少在表面上),甚至有时还会找话奉承他几句,尽管他的说话常常语无伦次;即使因他在旁边胡乱拉扯风筝线而导致天上的风筝出现危险,人们都不会板起脸责怪他……。这一切都因为他是这一方土地的“主人”,人们理所当然要尊重他的权威,以便每天在他的鼻子下安安稳稳地放风筝,虽然这是大家本来就有的权利――这也是我们中国老百姓最基本的处世态度。
   尽管大家在人们背后称他“二百五”,而如果从医生的角度看,他的精神应该算是正常的,没病。

  此后一个星期内我没有去四方八景阁放风筝。

  当我重新回到四方八景阁放风筝时,正好他不在场,我的同伴们都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我来:
   “你怎么在乎他?!他就是这么个人,说是正常人,他不正常,说他有病,又算不上。”――一个同伴讲。
   “你不来,他还以为你真的怕他呢!” ――又一个同伴讲。
   “他这个稍微有点问题。”――第一个同伴指指脑袋补充说。
   “你又不是第一个!去年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对我凶起来,我大声回他,他立马不吭声了。” ――再有一个同伴讲。
   “他对我们年龄大的人这样,我们总能让着他,对年轻人你试试看?”――“渔老板”老陈讲了一件两三年前的事。
   “他是中午晚上两顿酒,每天如此,有一次晚饭他喝醉了从家里来四方八景阁,走到半山看到树丛中一对正在亲热的年轻男女,他就在旁边扯起嗓门骂开了,还走上前去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男的二话没说,几下把他打在地上,他那柴禾样的身子骨经得起小伙子打?躺在半山腰很长时间才起来慢拖慢拖走到这里。”
   “他又没有记性,家里人讲也没有用,喝醉了更加管不住自己,他就喜欢管人。” 
   “那天傍晚他家里人都在下面家里吃饭,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没法管他。”                                    
   “他儿子揍过他呢!”
   “怎么会?他儿子、他老婆都象是很好的人。”――我不明白地问。
   “他在家里理所当然是一家之主,不用说什么都不做,但动不动就打老婆。现在他儿子大了,你打他妈?他就打你这个老子!”
   
   自从那天傍晚发生纠纷开始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就觉得当时的“二百五”符合某个典型的艺术形象,“不准你在这里放风筝!你给我走开!”――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契柯夫小说里的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没错!
   “二百五”一旦喝成醉鬼,他就象普里希别耶夫中士那样自以为是有某种权势的长官,习惯地维护他心目中的秩序,他有责任让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隐藏在他内心的一种欲望,管人的欲望,在此刻也可以尽情地满足了。
   在我认定这一“典型艺术形象”之后,就产生了一个好奇心:他是否也是退伍军人?有一次趁大家在谈论解放军攻占南京国民政府总统府时,我问他:“老陈,你当过兵吗?” “化机兵,在浦口。”――他得意地回答,他果然当过!此刻我也得意于我逻辑思维的求证,他真的参过军,这一点和契柯夫的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一样,也是个退伍军人!只是我们国家通用“复员军人”这个意义相同的名称,他的种种优越感一定和他这一段光荣历史分不开。
   老陈这样家庭出身成份好又在部队受过革命教育的工农干部,与我这样读了半辈子书的人常常是一对相互不买账的对头,甚至有人说这两类人是一对“天敌”,至今这仍是一种难以辨清是非的社会现象。老陈对我是横竖看不上眼,以致会在酒后发作出来;我呢,本来(发生冲突之前)就有些瞧不起他,譬如他每次去四方八景阁背后墙脚小便,解完小便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收拾他那并不复杂的裤子,他的手忙碌地从裤子开口处进进出出,还要顾及嘴上叼着的香烟,裤子老是搞不完,一点也不在乎公园的男女游客在他身旁来来往往,为什么不收拾好以后再走回来呢?另外他说话罗嗦且不清楚,甚至他喜欢挥手的这个习惯动作我都认为很难看,他挥手时臂、膀晃动的幅度几乎一样,显得很笨拙,如果前面的小臂大动,后面的膀子稍带着小动,就协调好看了,就象黑白电影中打仗时的指导员挥手那样,“同志们,上!”一派英武潇洒。

  “成老师,在你们南艺的食堂买菜要用卡了?”一两个月过去了,一次大家坐在四方八景阁屋檐下闲聊时,这位处于正常状态下的“普里希别叶夫中士”对我说。
   “是的,现在食堂买饭菜要打卡。”――我回答他。
   “没有卡怎么办,不给买?”
   “不给买。”
   “用现金行吗?”
   “打卡就是为了不用现金。”
   “有办法弄到卡吗?”
   “花钱办理,十五块。”
   “十五块就十五块,我办一张。”
   “外单位不能,只给南艺的人。”
   “……”――他罗罗嗦嗦地讲了许多话,大致是他如何需要到南艺食堂里买菜的缘由,来了客人如何如何,来不及做饭如何如何。
   南艺和古林公园一墙之隔,现在已经在公园的南墙和南艺食堂这一侧开了门,并造了一间作门卫的小平屋,南艺每年给古林公园十五万,古林公园便成了南京艺术学院的后花园。眼下南艺因为拼命扩大招生(注:称之为“扩招”,现时正在全国开展的运动),学校内人满为患,这样学生教职工每天可以随便出入古林公园,多少解决了一些校园内极度拥挤的尴尬。有了古林公园到南艺的通道,“中士”产生了必要时在南艺食堂买饭菜的念头。
   “哎――这种事不难的,哦――只要成老师你,嗨――”他边说话边起身,用手在空中一挥,接着又转身,弹去香烟灰后又坐下了。
   我知道他要我主动答应帮他,找关系通融一下办理一张南艺食堂的“金龙卡”,然而我摇摇头说“食堂管理部的人我不熟悉。”
   我讨厌“中士”那翻云复雨的作态,一两个月前的事情你倒忘记了,我还没有忘呢!况且“中士”对此没有过一点抱歉的表示。大姚曾经问过他,“你怎么无缘无故骂人家成老师?”可“中士”回答“有这事?我一点记不得了。”大姚才五十来岁,在我们这里是小字辈,但大姚在北京西路的省委宣传部上班,而且体格魁梧,说话的声音也宏亮有力,他用责怪的口气对“中士”说话,“中士”硬不起来,可见“中士”并不是什么时候都糊涂。“中士”说“一点记不得了”显然是说谎,我返回四方八景阁放风筝,和“中士”有十来天没有相互寒暄,这就是证据。

  过了半年,又发生了一次被这位古林公园的普里希别耶夫中士训斥的事件。
   那天下午我把风筝放得很远,因为我线盘上的线是刚刚从王侉子那里买来的新线,一千二百多米,刚绕上去的线是松松垮垮的,这需要把线全部放完,然后乘着风筝在天上时收线才能够把线整齐收紧在线盘上。不料线才收回二百多米,风大起来了,我放的风筝又是两平米的蓝燕子大风筝,风大线紧,如果继续收线,没多久塑料线盘就会被收得过紧的风筝线挤压得转不动,甚至从中间开裂。这时最好的办法是由别人帮你在一二十米之外戴上手套收线,抓住风筝线朝你走过来,你在原来的地方摇线盘收线。
   放风筝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互帮互助的好风气,无论是帮着抢救在天上出现危险的风筝、帮助别人一起用竹竿勾回落在树上的风筝或是在大风时帮忙收线。这种好风气在四方八景阁周围放风筝的老人们中已经多年了,这也成为大家喜欢在这一环境条件并不算优越的地方放风筝的重要原因。
   天上还有一千来米线,帮助你的人即使远在二十米的地方为你拉风筝线,一千来米线要拉五十趟!先是大姚帮我拉了五六分钟,后来来了一些游客中的好事者,他们竟抢着为我拉线,看着天上的风筝越变越大,大家有说有笑,兴致都很高。
   这时,“普里希别叶夫中士”出现了,那天时间还早,“中士”不会这么早就吃晚饭,他老婆也在这里,因而我认为此刻他没有喝过酒。
   “你这算什么!别人给你干活!”――“中士”叫喊起来,这一次他离我比较近,大约是四五米的样子,我们放风筝的人对于距离很敏感,对此的判断和记忆力也特别好。
   “怎么啦,这是相互帮助!”――我有点预感,但尽量不发作,继续收线,旁人也还没有特别注意。
   “相互帮助,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帮别人!” 
   “这关你什么事?”――这时我清楚他真的又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
   “不许你这样!你还指挥别人!你……!”――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周围的人这才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妙了。
   “你这是第二次了!”――我这一次的声音大而愤怒。
   “人家放风筝关你什么事,回去!”――他老婆出现了,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四方八景阁方向推,他顺随着台阶往后面退(后面就是台阶方向的上方),因为主要的精力要与他老婆推推搡搡,“中士”管不着我了,此刻我绷着脸继续收线。
   他们两人竟开始对打起来,但这种对打并不是一般打架中那种使用极大的冲击力量,甚至抱团滚在地上,而是有点象体育运动项目中的击剑,双方的手臂便是兵器,你一剑我一剑,目标是对方的脸面和肩膀。两人集中精神于击剑,并不斗嘴,只听到零星的配合着打击对方动作时的“我操!”“你妈的!”之类脏话。这时他老婆显得机敏灵活,而“中士”却显得笨拙且有点力不从心,不断地后退,而且多次被击中手臂和肩膀。
   这时的“中士”一点都不象老是打胜仗的解放军,而是有点象节节败退的国民党部队,部队一退再退,已经退到四方八景阁门前的平台了,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他老婆一巴掌打在“中士”的脸上 ,又随即被老婆推进四方八景阁大门。
   一场少有的体育比赛节目结束了,在场的观众都松了一口气,目光又集中到天上的风筝,不久风筝也收回来了。

  这一次不象上回,第二天下午我继续来四方八景阁放风筝。
   因为是星期天,放的人多看的人也多,天上和地上都热闹非凡,四方八景阁前一派假日的欢乐气氛。
   我刚刚把风筝放上去,身后有人问“成老师,你放的是什么风筝?”――竟是“中士”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赶紧回答:“红鲨鱼。”
   这时,我猜想昨天下午“中士”还是喝过酒的。

  2002年10月31日完稿于南京艺术学院寓所
   (时长兴同学于南京聚会后第三天)

  附录:
   
   契柯夫的小说《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故事发生在沙皇俄国时一个县法院内,调解法官根据法律条款指控退伍军人普里希别耶夫中士出言冒犯并动手殴打了本县警察、村长、见证人以及另外六个农民,并且前三人是在执行公务时受到侮辱。
   而普里希别耶夫却认为有罪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些人,事情是那天河岸边沙地上躺着一具捞起来的死尸而引起的,河岸上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人,普里希别耶夫认为老百姓有什么权利在这地方集会?什么目的?难道律书上写着,老百姓可以成群结伙走动的?普里希别耶夫喊了一声:散开!开始推开众人,要他们回家去,还下令乡村警察揪住他们的脖领,把他们轰走……。
   自从普里希别耶夫退伍回乡,从那时起,他就要管着赶散人群这种事,他既不是本县警察,也不是村长,他搅得人不得安生,把大家害苦了!弄得人简直想从村里逃走,他还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全村人都在抱怨,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 
   最后,法官判决:拘禁普里希别耶夫一个月。
   (以上故事梗概摘自契柯夫1855年所写小说《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秋籁古琴音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