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翔的歌
——“风筝组曲”之一
成公亮
放风筝原本是乡村集镇儿童的事,我小时候就放过,现在却是城市退休老人的兴趣爱好了。南京的公园大都每天有老人放风筝,玄武湖、情侣园、莫愁湖、白马公园……就是我学校隔壁小小的古林公园也是这样,天气晴朗时总是有好多五彩缤纷的风筝在公园上空飘扬,而孩子们却没空参与,这是颠倒的世事之一,不过无须去费心分析原因。
我小时候只在春天放,清明一过,风乱了,风筝都收起来,等到明年再放,“清明断鹞,乌龟放鹞。”鹞就是鹞子,官话才叫风筝,这是宜兴人的骂人的话,不过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说清明以后的风不再适合放风筝了。现在的风筝却是一年四季里都可以放的,因为制作风筝的材料变了,尼龙布、尼龙线、“碳素钢”的风筝骨架,这些材料又轻又结实,比以前的棉线麻绳竹子骨架好用得多,风大风小风乱都容易对付。
我作为老人开始放风筝是前年的九月上旬,那时红雨刚刚离开南京。九月一号在上海浦东机场送她上飞机,九月三号就到明故宫广场王侉子风筝店里买了一百块钱的风筝和线,品种有“柔翼”、“鬼脸”、“三角”、“燕子”,都是便宜的风筝,线板是南艺木工龙师傅给我做的。初学放风筝一定会飞跑掉一些,所以开始一定要买低档便宜的风筝放。自从红雨的飞机票买好后,那几个月我几乎天天在古林公园看这些老人们兴致勃勃地放风筝,我认准这是最有意思的活动,锻炼身体,排解寂寞,放风筝是红雨离开南京之前就计划好的事。
那天的风有点杂乱,放风筝的人不多,我刚刚买了风筝,性急着要放,就顾不上风不太好了。我把一个三角风筝在古林公园“四方八景阁”的小山上摊开试探着装风筝杆,当时老杨正好在旁边,他一看我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就知道我是个新手――
“哎哎哎――不能这样,这样风筝的左右就不平衡了,放上去一定会栽下来,杆子要通到底!”
“对对,另一边也是这样。”
接着他又告诉我,如果风筝飞的时候向左偏斜,你就把左面的杆子向上移一移,如果向右偏斜就提右面的风筝杆。
第一次的放飞很顺利,我不敢放远,周围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容易相互绞线,趁着现在风还算和顺,不多会我就把风筝收回来了,老杨的风筝还在天上,又高又远,稳得很。
“你以后就先放放三角风筝或是有尾巴的‘鬼脸’,容易,不大会出事。”
“出事”是指风筝上树或者干脆在高空断线飞跑,这是放风筝的老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我一直羡慕老杨这样放风筝的高手,他们放的风筝又高又远又稳,自己坐在草地上悠哉悠哉喝着茶。人通过风筝与风交往,与周围的树、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交往,与蓝天白云交往,忘却纷纭的世事,多么舒坦,多么惬意!然后与旁边的人谈天说地,内容无非是天气、儿女、物价之类,虽然大都是些“废话”,却也是普通老百姓实实在在的生活,是平安日子里不可缺少的话题,既是一些烦恼,也是一种享受,一种当大官和赚大钱的人得不到的享受。天空中一旦出现“险情”,与别人绞线或是突然风太大了,老杨他们都会不慌不忙地采取措施,不象我会手忙脚乱,自然,我在放风筝时也远没有他们那放松悠闲的心情。
老杨不是本地人,说话有点北方口音,象是山东或是徐州那一带的人,但已经带一些南京腔了,别人都叫他老羊头,我觉得这样称呼他有些不恭,一直叫他老杨。他确实有点老了,脸上的皱纹很多,头发稀少,剩下的也几乎全白了,我觉得他的年龄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不过他虽瘦小,精神却很好,而且健谈,说话快,表情丰富,这也显得他的头脑仍然灵活。我觉得老杨很实在,调教我放风筝很随意,态度也诚恳自然,不象有些人一开口说话就神秘兮兮,有意把简单的方法说成复杂难懂的理论,先让你听不明白,然后让你尊敬他。我和老杨很快有了亲近感,收好风筝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看他黝黑的脸和那仍然有神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脸庞上寻找到什么,他过去的岁月?亦或是我以后的岁月……此时我的脑子有点乱,但仍是放松的,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老杨也看着我,打量着我,一会,他突然用另一种语调对我说话了,慢悠悠地,音调也很柔和……
“多大啦?”
“六十了,不,虚岁应该是六十一了。”――我恭敬地回答,我觉得他应该算是我的老师,又大我许多。
“退休了吗?”
“早退了,五十七岁时提前退的,单位里‘内退’。”――我又回答
老杨对我的问话显得亲切和蔼甚至爱抚,就象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关切地问“你多大了,上学了吗?”按年龄算,如果向前推五十几年,正是这个时候。
“啊――唉!”――他的口气有点同情我,但马上接着说“早点退也好,干吗呢?嗬――啧――唉!” 他的说话常常缺乏逻辑,不相干的词汇连接在一起,但我却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便向他作更多的解释,有点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他立即把话题支开,与我大谈其人生哲学,内容大都是我在别人那里听过的老一套,没有什么新鲜话,不过听他谈话仍然觉得有趣。我是音乐家,我很快发现老杨说话的语气音调节奏非常丰富多变,说话之中常常用一些感叹词间插其中作为修饰点缀,而且每个感叹词的声调高低、时值长短都是不相同的,有时拖腔拉调,有时斩钉截铁干脆利落,这样的言语自然是很动听的了,就象弹琴时能使琴音变化多端的“吟猱绰注”,这种指法弹出了抑扬顿挫婉转动人的旋律。
他要我多坐一会,等他把风筝收回来再回家,因为今天他放的风筝是刚刚买的一个降落伞布的高档风筝,两平米的大三角,要我看看,“这风筝颜色是我自己要的,伞布又轻又不透气,王侉子要我八十块,硬不肯让价,这个家伙!”
当风筝快要降落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出危险的时候,一不小心,风筝就上树了!在这个时候,老人们都会拿出浑身的本事,让风筝降落在草地上,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风筝还没着地就被抓到手中,这时,老人们会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哎,圆满结束!”――在古林公园小山上放风筝尤其如此。小山的尽头是仿古建筑茶楼“四方八景阁”,过来是门前面的间有平台的水泥台阶,两旁再有一点点空地,四周围便都是树木,在这种地方放风筝,放出去难收回来也难。风筝收回来的时候渐渐在天空中垂直,然后转圈,象老鹰在空中盘旋,这时你若急忙收线,它就可能象失事的飞机那样一头栽到树上,这就麻烦了。
“回来吧,回来吧――回去啦,回去啦――”老杨开始收线了,我明白他说的“回来吧”是指风筝,“回去啦”是指人应该回家了。
老杨用的线板是檀树木做的“工”字形的线板,收一圈线大约七十公分,他的风筝面积大,现在风又大,收线时劲很大,只好慢慢来。他的风筝放得实在太远了,已经超出一千米,看上去风筝只是一个很小的点,所以他要我等他的风筝收回来才能真正地看清楚。
二十分钟过去了,风筝越来越近,红、兰、金黄三种颜色相间,图案是一个箭头挺拔朝上,有点象燕子。
“回来吧,回来吧!”老杨忽然唱起歌来了!虽然他的歌声和言语很相近,但当他重复这一句时,我已经听出这是费翔的歌曲《故乡的云》,当时的情景让我觉得有点诧异,我很难把电视里看到的费翔的歌唱与眼前的老杨联系起来,在我的印象里费翔只是许多中学女孩子有兴趣的大明星。
他继续“回来吧――回来吧!”因为唱不出这三个字以外的别的歌词和音调(而且他把后面的“回来哟”都唱成“回来吧”),费翔的歌显得那么单调乏味,这时风筝已经离我们不到一百米了。这时的风又大又乱,老杨必须避免与旁边的风筝相互绞线,他的动作显得特别起来,收线放线,人也在不时地走动,风筝快要到四方八景阁翘起的檐角了,房屋产生的旋风使风筝很不听话,风筝一欠一欠地在四方八景阁的屋顶上方磕头,但它并没有象我担心的那样跌到屋顶上去,却突然调头倒栽下来飞快向西面的大树顶坠去,我慌忙地叫“不好,快收线快收线!”老杨不但不收线,反而迅速地放了两圈线并向前快走了两步,这时风筝突然停止下栽,竟调头朝上了!真是紧张的一幕,我真佩服老杨放风筝的本事。
风筝继续顺利地下降,老杨又继续他费翔的歌了,歌词中仍然没有“回来吧”以外的字句,音调也很难与《故乡的云》搭上关系,如果他不把“回来吧”中“来”字音“唱”高一点,并且拖长一点,那就连我也听不出来了,同时他还加夹了许多其它的话,这些声调、节奏、语气极为生动的话都是冲着还在天空的风筝说的――
“回来吧――回来吧!”
“你不想回来?”
“一定要回来!”
“哎――想上树?”
“你想得好!你休想!”
“回来吧――回来吧!”
“哎――哎――不就回来了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候老杨突然伸出右手,风筝被他一把抓到手中。
我放风筝是从与老杨的交往开始的,到这个月整整两年了。前一阵听说老杨自己做的五十节蜈蚣风筝要让掉,飞得很好,只要一百五十块,太便宜了!但至今没有人要,都嫌他的做工太粗。
2002年9月8日完稿于南京艺术学院寓所
(时红雨回国度假探亲前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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