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的秋天
郭平
时间走得快,像大风,吹得人不停脚地跑。年纪小的时候,以为一路跑,一路可以捎带点东西,走得远了,就有希望成为满腹经纶的学者或脑满肠肥的富翁。过了四十,忽然明白一切都是多余,人是什么行李也带不走的。
很早以前,还是少年时,就想学琴。一直没有机会。工作以后,得知南京艺术学院的成公亮老师琴弹得好,就托了朋友去问,能不能收我做学生。过了一阵子,朋友告诉我说,成老师向来不肯收学生的。我想,这个老师,脾气蛮怪的。
1992年,我的好朋友方亚东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镇江的刘善教先生,蒙刘老师不弃,收我做弟子。于是我开始从刘老师学琴。刘老师不仅教我弹琴,还赠琴,赠书,高情厚谊,令我感佩难忘。那时我儿子刚四岁,为了学琴,时常要抱着儿子往返于南京和镇江,觉得挺不容易,就加倍地努力。学了半年,刘老师说,成公亮老师在南京,我介绍你去跟他学。刘老师在纸上画了示意图,告诉我成老师的住处。我想起被拒绝过,没敢去碰钉子。
1993年夏天,认识了许金林。他也弹琴。问他跟哪位老师,他说,成公亮先生。在他家,他给我听成老师的录音,第一首曲子,是《龙朔操》。听了,心里生出一湖波荡的春水。无端地以为,琴弹得这么美的人,是个敏感、深情的少年。
那年秋天,许金林去上琴课,我壮了胆子去听。那天天气极好,奶奶——成老师的母亲——屋里屋外地忙着什么。这是一位清爽沉静的老人,是老人家清澈的眼神让我消除了许多拘谨。成老师上完课,说,你弹琴吗?于是我弹了自己学的《忆故人》。弹完了,成老师说,感觉不错,方法要改。
我记得在成老师家我像一个哑巴,一句话也没说。成老师也不大说话。我们离开成老师家,成老师送到南艺大门外。我想我必须说一声谢谢,就说了,又说,我可以再来吗?成老师说,可以。
在南艺和我家之间,是一条小路,而且需要翻越一座称作“水佐岗”的小山坡。路极窄,坡上是一些杂乱的树木和荒草。我低着头,抱着自己的琴走在路上,觉得琴抱在怀里不抚而鸣呢。
从那时至今,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这十几年间,我经历了许多事,却似乎什么也没做成。成老师也经历了许多事,奶奶去世了,女儿红雨读完了大学,去德国读了几年书。成老师去欧洲、去日本演出,又去台湾教了一年书。按说,如今的成老师已进入老年,头发也白了许多。但在我的印象中,成老师没有太多的变化:每天喝喝茶,饭菜始终很简单,除了多出了放风筝的兴趣,别的真的没什么改变。
而当我此时在为成老师新出的CD写序言、回顾成老师这些年的成果时,却发现这十多来年,成老师竟做了那么多事。先是打成了《文王操》,并与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合作,录了音;随后打成了《遁世操》、《忘忧》、《凤翔千仞》、《孤竹君》;花费了巨大心力创作了长达七十分钟包括八首曲子的古琴套曲《袍修罗兰》;接着又打出了《桃源春晓》、《明君》;又将阿炳的二胡曲《听松》改编成琴曲。这些曲子,大都陆续地出版了CD,并公布于他的“秋籁”网站上,使天下的琴人都有机会分享他的成果。
成老师有两个老师,一位是刘景韶先生,一位是张子谦先生,其中,随张先生学琴的时间更多。如果将成老师的琴与张先生的琴放在一起听,许多人都会听不出两人之间的相似处。张先生的琴爽快明朗,风卷残云,是一腔天真放旷的豪情,没有一点扭捏缠绵,却又略无一丝粗厉。是苍古健朗的境界。而成老师的琴手法细致,情意深邃,弹到情深处,竟让人有折心惊骨之感。说实在的,成老师名闻天下的《忆故人》我是不大敢听的,那种幽婉悲怆,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呢?
成老师过得不顺,生活给他的,是实实在在的负担。然而,我从来没听成老师抱怨过什么,为人子、为人父的一切责任,成老师都实在地担在肩上,没想过要丢下什么让自己活得轻松些。按说,琴是超越忧愁的乐器,大多数古人都是这么做的,浊酒一杯,抱琴行吟于山水,便物我两忘、于世无累了。成老师天天弹琴,天天在《遁世操》、《洞庭秋思》这样超迈的音乐中进进出出,似乎不是希冀沉醉与忘却,而总是激动诚恳地述说自己的心思。
成老师的琴,真实。
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成老师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变,《文王操》打成以后,成老师的琴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打谱前总以扎实的学术规范为依据,习惯于精心选择版本及琴曲,希望通过这一次的打谱解决一些琴学上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成老师所择曲谱内涵的缘故,《文王操》、《遁世操》、《忘忧》、《凤翔千仞》、《孤竹君》、《桃源春晓》、《明君》等琴曲让成老师进入了古人表达的一个个不同的世界。这些琴曲发掘、丰富了古琴的内涵,也同时发掘、丰富了成老师自己的胸襟。成老师细腻幽邃的风格没有大的改变,而悲天悯人、深沉悲凉的意蕴却明显不同于先前。这与琴曲内涵有关,也与打谱者情感、认识上的改变有直接关系。琴的世界在成老师日复一日的勤奋工作中不断展开,而他自己也欣慨交集地体会这种工作给他带来的一切感受。而且,每打得一谱,成老师都把打谱的方法和感受写成文章。这一系列的论文,构成了他对打谱的全面的理论认识。或许是工作成果、认识的积累,或许是朝夕抚琴功力渐深,或许是时光流逝、岁月易人的缘故,在不知不觉之中,成老师的琴由幽深缠绵向悲壮开阔转变,而且,其中还有一份喜悦之情,这份喜悦之情,对于成老师这样深于情的琴家来说,真是太难得太珍贵了。
时光易逝,这一点,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概无例外。如今的成老师,已步入人生的秋天,在收获硕果的同时,也两鬓斑白。然而,对于成老师来说,生活和琴始终寻常而实在,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工作着,不懈怠地往前行走着,坦荡地接受生活和传统的美好赠予,以琴音说着自己的赤子之心,用艺术和美不断地作为对人世间的奉献。在我看,这是一种少年心怀,是真实和纯洁,是激情与创造,是对生命无尽的眷恋和盼望。
成老师每天忙着弹琴、写作、放风筝,四季的阳光和风弄黑了成老师的肤色,然而他的神情却日益清澈,如同一个满心鲜活的少年。
——本文为2006年台湾出版的唱片成公亮古琴独奏专辑《如是宁静》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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