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届德国竖琴节掠影
成公亮
你好!
我自5月22日离开上海到达德国,至今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以前来过三次,最早在1986年,每次都有演出或者讲学开会的任务,逗留的时间也不长,日程安排都非常紧迫。这次来探亲访友、旅游,将逗留84天,时间长,又有红雨陪同,日程安排也将比较宽松,这样可以好好地看一看德国和周边的国家。不过仍然有一些艺术活动要参加,我们把这些活动尽可能放在前面的十多天。最重要的艺术活动是刚来德国时的竖琴节和旅游结束前的夏季音乐节,这些都是德国竖琴协会主席竖琴家吕迪格· 欧帕曼和老朋友Volker他们组织的活动。
到德国后先在吉森Volker家中住了三天,25号驱车来到德国中部卡塞尔城附近农村的一个青年旅馆――莫森堡(Mossenburg )。这是19年前我第一次来德国时到过的地方,那时来参加“联邦德国”的第7届竖琴节。这次又是参加一年一度的竖琴节,可已经是第26届了!红雨告诉我,参加竖琴节的德国人中仍然有认识我,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当时还是随父母来参加竖琴节的小孩,现在他还记得我。有一位与我同龄的老人也还认识我,他19年前也来过,不管我听不听懂德语,兴奋地对我讲了许多回忆当年的话。参加竖琴节的有老有小,有三、四位与我年龄相仿六十多岁的,都满头白发了,这是最为年长的参加者。
岁月流逝,毫不留情,莫森堡为我刻下了清晰的印记。
莫森堡在黑森州瓦本地区的农村,是一处带有自助性质实惠便宜的青年旅馆,青年旅馆在德国有许多分部,属于一种“连锁旅馆”,至于“莫森堡”这个雅名,则是每年来这里聚会的竖琴爱好者起的,理由是附近有一座小山叫莫森山。“莫森堡”可以说是竖琴爱好者授予的爱称,他们也确实喜欢这个让人放松快乐,又有艺术享受的地方。
会期三天,除去竖琴节组织领导者邀请参加音乐会演出的音乐家和上课的老师、工作人员,每一个参会者交一百三十欧元,三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小孩,每个交七十二欧元。如果只是为了陪同孩子来竖琴节学习的家长也只要交七十二欧元,费用不算多。竖琴节是竖琴协会为爱好者办的一个公益活动,收支平衡就可以。这一次有两百多人参加,房间不够,因此许多人住在自己带来的帐篷里,当然有许多人本来就是喜欢搭帐篷住,不用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浪漫。他们从德国各地驱车而来,也有从法国、瑞士远道过来。欧洲人对于旅行的观念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我们受孔子“父母在,不远游”的教导,普通中国老百姓本没有外出旅行的习惯,只是近几一、二十年来才开始变化。而旅行对于他们欧洲人来讲,历来就是生活中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所以他们的旅行生活用品也应有尽有,帐篷之外,吃的用的,折叠的桌子、凳子,甚至小孩的玩具都会带出来,反正都开车,可以带许多东西,有的是汽车后面拖带一个车厢,带的东西就更多了。
1986年来过之后,莫森堡一直成为我的梦中思念的地方。这里有两处不高的两层楼房,房子前面有三面树林围起来的大草坪,草坪的北面是一条长长的“半墙”,下面是不高的横断的崖壁,再下去就是农田了。“半墙”上面可以坐人,放喝水杯,居高临下远眺北面的农地和村庄。
莫森堡位置在坡地的高处,前后左右都是农地,有牧草地、麦田、油菜地,它们都座落在平缓起伏的大地上,又因为色彩多样,一切格外显得有立体感。德国的空气清新,能见度极好,一眼望去,农田和散落各处的几个村子、一簇簇的树林,偶尔也会看到教堂……真美。
德国的房子与我们中国的不一样,房子的造型上下舒张,屋顶尖,墙壁上的柱子房梁都会用深色油漆涂出来,显示其结构,这是他们自古以来的传统。眼前色彩艳丽,却又宁静安祥的景致,如果再能够在傍晚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或者路上偶尔窜过一只松鼠,就使我回到一种遥远朦胧的景象,那就是童年心目中的西方神奇世界。童年常有的梦想就是到格林童话中的森林中去采蘑菇,和故事中的农夫,那些勤劳、憨厚的日尔曼“汉斯”们说话,和小矮人、巫婆说话,到大树底下的木屋前参加松鼠、刺猬、猫、狗、兔子们的欢宴……。
莫森堡的草坪以大橡树为中心,橡树下就是一个表演场地,大橡树刚出地面就分叉成两棵粗壮高大的树干,树很高,形成很大很浓密的树荫。树干周围有一圈固定的木凳,再是范围很小也很低的土台,土台的前面离开草坪只有两层台阶,这就是表演舞台或者上课的场地了。今年的竖琴节有十来位老师上课,“半墙”东侧和草坪上又搭起两个可以容纳二十多人的大帐篷,分别供上课使用。
总有人把竖琴放置在大橡树下,甚至让它们在那里过夜。我常常坐在大橡树底下喝茶,听周围的琴声和看小孩的嬉戏。有时也静下心来听闲置在一旁的竖琴自己发出的声音,那是风吹竖琴琴弦时发出的自然之声。竖琴随着风声嗡嗡作响,忽大忽小,悠扬动人,周围树叶的簌簌声也随之而来,这两种声音溶合在一起,十分和谐,使人心旷神怡,也使人沉醉其中,遐想翩翩,舒服极了。后来听说也有德国人做一种“风竖琴”,把这种竖琴琴弦调好合适的音高,架在屋顶上,让四季的风来完成这美妙的天籁。
竖琴是欧洲主要的民间乐器,靠在胸前或者抱在怀里弹奏。琴体是倒立的三角形,前后有琴柱、长瓢形的琴箱,上面是有S形曲折的琴梁,形体极为优美,有若舞姿婀娜的仙女端坐在那里。19世纪法国人爱拉尔德把形制不同、大小不一的民间竖琴规范成音域宽广、转调方便的大竖琴,称之为“音乐会竖琴”,并有幸成为交响乐队编制中的色彩性乐器,作曲家有时会使用它。不过比较晚了,贝多芬的作品中就没有出现过竖琴。之后的浪漫派作曲家越来越多使用它,法国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俄国的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李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交响组曲《天方夜谭》中竖琴的使用都很精彩。本来的小竖琴是与欧洲人的世俗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竖琴在许多古代的图画、石刻中都可以看到,后来慢慢衰落,弹的人越来越少,到上个世纪的前半期,许多年轻人只知道“音乐会竖琴”――通行世界的大竖琴了。
七十年代开始,德国民间小竖琴的“元老”吕迪格· 欧帕曼(Rudige Oppermann)和Volker等人开始发动了民间小竖琴、德国民歌和绞弦琴、风笛、齐特尔琴等民间乐器的复兴运动,经过几十年的努力,苦心经营,现在已成气候,至今举行了26届的竖琴节就是巨大的成功。竖琴节上有音乐会,有讲座,有各竖琴家办的课程,也有各家造琴师展览出售他们生产的各种各样的竖琴。竖琴的演出、教学、乐器制造、整理传统的曲目和不同地区风格的弹奏方法、创作新曲、录制唱片、出版乐谱等等,都已经成为德国社会成熟有序的音乐活动,也已经有了一批依靠竖琴为生的职业音乐家。
每次竖琴节都要请著名的竖琴家来表演和上课,这次美国的帕克(Park)、哥伦比亚的迪埃果(diego)来了,他们都是国际知名的音乐家。还有一位竖琴家来自苏格兰,他的竖琴最小,音量也小,抱在怀里弹奏,音乐很是幽静、清新,也有冷清、孤寂之感,一听就是来自风景优美却又人烟稀少的地方。参加某个老师的课,也是要交听课费的,数额也不多。上课有初学的班,通常是孩子们参加的课程;有教简单的旋律在竖琴上左右手如何配合,如何配伴奏的方法。单一的旋律要有其它的声部配合,这是竖琴必须的,也是西方人立体感的音乐观念;再有一些比较深入和专业一点的课程,例如帕克的爵士音乐竖琴、Bill
Taylor的苏格兰竖琴。红雨早就热衷于小竖琴,前年在德国造琴师的指导下自己动手制造了一架凯尔特小竖琴,今年回到国内又用中国的木料和工具仿制了一架。这一次她除了为我在竖琴节上作古琴音乐讲座的翻译,还要与造琴师法兰克先生讨论竖琴的琴弦问题,又要听Tim
Rohrmann的课和帕克的课,忙得很。他们上课,我就和孩子们在草坪上放风筝,今年有来自中国的风筝在莫森堡上空翱翔,也算是一件新鲜和高兴的事情。
27日晚上在室内演奏厅举行了舞蹈晚会,这是竖琴节中间的余兴活动。在餐厅隔壁的会议室,临时用桌子拼凑的狭窄高台上坐着三位乐器演奏者,其它的桌子都推到墙边。刚刚安置好室内的桌子,乐手们就急切地拨动竖琴的琴弦,转动起绞弦琴的木轮、吹响风笛,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了。这些都是地道的德国民间舞曲,浓郁的乡村风味,质朴而粗犷,旋律简单清晰,不断以分节歌的形式轮回反复。房间里的人都象触了电一样纷纷舞动起来,他们在这里停下思虑,丢尽身心的任何束缚、不快,尽情地欢乐,宣泄掉城市生活的沉闷烦恼。红雨也参与其中,我只是个旁观者,后来用相机录了几分钟相,觉得特别累,到睡下时,已经过零点了,可他们意犹未尽,仍然热闹到凌晨四点许才收场。
28日晚上草坪上又有晚会,是那位南美洲哥伦比亚竖琴家迪埃果的演奏,他的音乐都是欢快的舞曲,南美洲的音乐风格,节奏感很强,演奏速度常常很快,他的演奏技巧实在娴熟高妙,真可以说得心应手、随心所欲。草坪上的人先是听,后来一个个都忍不住跟着音乐跳起来了,不时还叫喊着,快活之极。
来德国几年的红雨对此有所感触,她说我们中国只有偏远边陲地区的少数民族有跳舞的传统,绝大多数汉族中国人是不跳舞的,所以中国人在音乐上对节奏律动不敏感,更重要的是影响到民族的心理、性格,我们比较拘谨,我们的性格比不上他们开朗……。
竖琴有着在全世界范围的,不同地区风格的弹奏方法,音乐随着地区的不同而不同,音乐之丰富,音乐构成方式和风格差别之大,难以形容,这也让人感到世界之大。作为一个中国人,自然不可自卑,却更应该开阔眼界,万不可目空一切,“自以为‘全’是”。
德国小竖琴从她的衰落到重新振兴,其功不可没的是竖琴家、作曲家吕迪格·欧帕曼先生。他尽心尽力从竖琴的制造到演出、创作、牵头成立德国竖琴协会、统筹德国以致欧洲许多地区的组织工作,不断地到非洲、中亚、印度、东南亚甚至太平洋中的一些小岛去收集各种竖琴类乐器的资料,结识当地的演奏家并把他们接到德国来表演、交流……。爱好小竖琴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他们依靠民歌等德国民间音乐元素,恢复了许多地区性风格的竖琴音乐,每年出版好多张新作品的唱片,甚至产生了一些新的竖琴流派――不同艺术风格、影响极为广泛的新的演奏家及其作品。德国小竖琴从恢复到达现在这样的“盛况”,其过程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一步步开始,至今不过二、三十年。追寻古老民族之根、把握传统精神和追求艺术上的新鲜感,也就是创新精神,对于他们来讲是同样地重要。
29日下午大家离别莫森堡,竖琴节就此闭幕,而我们晚上在法兰克福有演出,这仍然是竖琴节例行的音乐会。象帕克和迪埃果这样的高手就要在音乐会上大显身手了。帕克是美国的竖琴家,因为美国对于竖琴音乐的发展空间有限,他就举家搬到欧洲的瑞士来了。帕克使用大竖琴,他的爵士竖琴音乐生动活跃,节奏复杂、转调频繁,技巧高超的演奏总是让人眼花缭乱,听众往往在这样的音乐感染之下常常兴奋地叫喊起来,真是精彩之极。Volker说帕克都是弹奏自己创作的音乐,别人也无法弹,因为实在太难了,左右手不说,就踏板的快速频繁使用就让你吃惊。
古琴在竖琴节中的位置是非常特别的,自1986年吕迪格·欧帕曼在法兰克福“古老歌剧院”的亨德米特音乐厅听了我的古琴独奏音乐会,便“自作主张”把古琴纳入竖琴类乐器之中,并邀请我参加他们当年的竖琴节。此后,德国竖琴家的竖琴音乐CD中就有过我录音的古琴曲《醉渔唱晚》、《酒狂》。所以现在的竖琴音乐会也让古琴参于其中。竖琴节会期前后共有三次公演的音乐会,开幕之前一天,在瓦本地区的一个修道院有一场公演(修道院内已无修女,现在只是一个文化艺术活动的场所),我和红雨各弹一曲作为“客串”。 竖琴节结束那天的29日在法兰克福,30日在科隆都有演出,我和红雨仍是各弹一曲。
30日离开科隆去汉堡,举世闻名的科隆大教堂就在科隆火车站旁边,科隆的路德维希先生带我们参观了科隆大教堂,因为时间不多,匆忙地走马看花。好在我有数码相机,迅速按快门,一下子拍了百来张照片。
竖琴节结束之后,我们按计划来到汉堡,6月1日有汉堡大学中文系组织的古琴音乐会。音乐会在一个图书馆举行,场地非常好,可以不用扩音。这一次音乐会只是我和红雨两人,主要由我弹奏,红雨作翻译。我的主要曲目是新打谱的《桃源春晓》和创作的《袍修罗兰·见》,对此两曲的介绍详细一些,还有容易理解的《醉渔唱晚》、《忆故人》等曲,红雨在其中穿插弹了《归去来辞》和《流水》。
6月2日晚上在汉堡沙敦如家有一次聚会,也是一次沙龙式的活动,我仍然对新打谱的《桃源春晓》和创作的《袍修罗兰·见》作了比较详细的解说。来了几位女汉学家,其中一位老太太会讲十多种语言,汉语是六十岁以后学的,不久前这位老人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这真让人惊讶和佩服。
6月3日乘火车回到吉森,当晚在吉森大学的小礼堂有一场古琴音乐会,这次音乐会比较正规,是售票公演的音乐会。音乐会进行到一半,老天忽然下起雷阵雨来,雷声很大,无奈的录音师直摇头,但人们仍然聚精会神不受影响,音乐会结束时三十多个听众中竟然有一半人买了我的古琴唱片。第二天吉森的报纸刊登了赞赏音乐会的报道文章,红雨说文章只是一篇音乐会过程的流水帐,写得不怎么样,但标题很有意思:《滚雷声伴奏下的“归去来辞”》(Donnergrollen
zum Stuck ‘Zuruck in die Natur’),同时还刊登了我和红雨两人在舞台上抱着琴的照片。
6月4日开始总算是清闲了,好累……。
2005年6月4日~7日于德国吉森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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