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秋籁”
徐兴无
“秋籁”是一张唐琴的名字。此二字原出诗家语。现存诗歌中最早有“秋籁”二字的是梁代刘孝胜的乐府诗《武溪深行》,中有“林壑秋籁急,猿哀夜月明”一句。但另一版本录此诗作“秋濑”,因此我们也不得不考虑唐代元和年间诗人牟融《秋夜醉归有感而赋》中“竹窗凉雨鸣秋籁,江郭清砧捣夜寒”一句。
与其他种类的乐器不同的是,每一张古琴都有一个如“秋籁”一般的雅号,比如春雷、玉振、洗凡、冰清、混沌材、万壑松、石上清泉、九霄环佩等等。背后还跟着一连串斫琴、弹琴、收藏的传说。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于,琴是古代君子的比德之物,这一点无论儒家、道家和佛教皆是如此,孔子、嵇康、临济普庵等等都擅于鼓琴,以琴体道。中国古代文人听琴,往往要超越音乐欣赏的层次,欧阳修《赠李道士弹琴诗》云:“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愁云阴。”所以,琴就象松、竹、梅一样,变成了一个个玄远高雅的文化符号,渐渐地,符号的“能指”超过了“所指”,也说是说,古琴所包蕴的中国古典文化价值与意义远远超过了它的音乐价值与意义,就像我们看到“岁寒三友”便想到气节而不去深想三种植物一样,此时,古琴又由符号进一步成了中国文化的象征物。由于上述的原因,古琴便有如此神奇的功能,当你听到这些隽雅的琴名,或在古书上读到有关这些古琴的传说时,即便你永远见不到这张琴,也听不到她的鸣响,但你仍会得到心驰神往的文化享受。
但是“秋籁”就不同了。她是一张尚在弹奏的唐琴,是一张既能让你得到文化享受,又能让你得到艺术享受的唐琴。她原为清末民初琴家叶诗梦(辑有《诗梦斋琴谱》)所藏,1985年,琴体残躯由民间流入当代著名琴家、南京艺术学院成公亮先生之手,历年精心修治,弹奏磨砺,如今已是人琴合一,清音妙绝。“秋籁”为仲尼式,琴体圆浑修长,漆色深褐,断纹如裂冰一般。冰裂、蛇腹、牛毛等形态的断纹是历史给漆面打下的烙印,是琴的年轮,因而构成了琴独特的古典美。“秋籁”在形态上的特别之处在于琴体很窄而弦距较宽,琴面越发显得圆浑,故有人以为大琴所改。琴面的肩部至岳山不象一般的古琴那样渐渐走低(称之为“低头”,以便抬高岳山),故弦与琴面的角度较小。琴底龙池上方,刻有隶书“秋籁”二字,泥金。龙池与雁足之间,镌有“德斋珍藏”朱文印一方。龙池内的腹槽之木古色深沉,左侧丹书楷体“大唐开元三”五字,“三”字下为焦木,漶灭处当为“年”字。右侧同书“李晋制”三字。有人认李晋或为唐玄宗时雍州刺史李晋。但检两《唐书》,知李晋随太平公主作乱,被诛于玄宗先天二年(713)或开元元年(713)间。所以开元三年制琴之李晋非彼作乱之李晋。因此,当你观琴之际,这张琴的古典文化魅力与制琴艺术已经同时呈现出来。
成公亮特别欣赏“秋籁”微妙细腻、圆润绵长的音色。作为一个作曲家、琴人和琴学研究者,他更在意于发掘“秋籁”的音乐之美。他不仅用秋籁弹奏他的老师:梅庵派的刘景韶和广陵派的张子谦等琴人传授的传统琴曲,还用他来重新阐释、恢复古谱中的琴曲,这在琴家叫做“打谱”。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他陆续打出明代前期琴谱《神奇秘谱》中的《遁世操》,《西麓堂琴统》中的《忘忧》、《凤翔千仞》、《孤竹君》、《桃源春晓》、《明君》等曲目。此前,他于1989年至90年为电视连续剧《孔子》打出南宋浙派《梧冈琴谱》中的《文王操》作为主题曲。这首古雅浑厚的琴曲让人想起孔子当年聆听师襄子鼓琴的情景,让人想起苏东坡“江空月出人绝响,夜阑更请弹《文王》”的意境。
“秋籁”跟随成公亮游历过欧洲、日本、香港、台湾,与西方的长笛、女高音进行过即兴的对话,算得上是声播天下。不过成公亮很少公开演奏,他认为在正规的音乐会演奏并不是古琴音乐最好的表达方式,他喜欢在家里请朋友们听听琴。他的学生,大器设计制作有限公司的朱其平觉得意犹未尽,将他的琴曲做成两张装祯别致的CD,取名“秋籁”。并请成公亮的同乡好友、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先生仿造“秋籁”制成一款紫砂书镇,与两张CD珠联璧合,装成一匣,由南京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虽不售于市面,但已响誉艺林学界,并被选作国礼,聘赠海外。
成公亮唯一用“秋籁”创作的古琴曲叫《袍修罗兰》,这组由“地”、“水”、“火”、“风”、“空”、“见”、“识”、“如来藏”等佛教教义为主题的古琴套曲,是由台湾花莲和南寺于1995年委托创作的法音琴曲。2004年,成公亮赴台湾南华大学讲学,并在和南寺演奏。说来也巧,历史上最早著录的古琴“秋籁”也是一张唐琴,并且出自佛家之手。南宋周密《云烟过眼录》载“廉端甫又藏一琴名秋籁,唐三慧大师斫。”元代大书法家鲜于枢(字伯机)《困学斋杂录》录“京师名琴”,亦载廉端父藏“秋籁”一琴。元陶宗仪《说郛》撮录章望之《延漏录·古琴名》、谢希逸《雅琴名录》皆有“秋籁”。此后明人张应文、张廉德父子《清秘藏》又误载为:“秋籁,唐三慧大师斫,鲜于伯机宝爱终世。”历史上记载的弹奏“秋籁”的琴人也是一位高僧,而且是北宋诗人林和靖的好友。在《林和靖集》里有许多与越僧皎然(又称灵皎)唱和的诗作。其中有三首写到皎然的“秋籁”琴。如卷三《喜皎然师见访书赠》曰:“池轩夜静且留宿,往往自将秋籁弹。”《闻灵皎师自信州归越以诗招之》曰:“诗寻静语应无极,琴弄寒声转入微。”卷四《送灵皎师辇下》:“滤罗闲佩氎中轻,秋籁随身指去程。”看来这位西湖隐士不仅有梅妻鹤子,而且有诗禅之乐。越僧皎然,宋人董弅《严陵集》载其出钱八百万重修兴福院之事(《兴福院记》),其他事迹不详。唐三慧大师事亦不详。皎然之“秋籁”琴,是三慧所斫还是李晋所制?亦或另为一琴?也只能是终古之谜了,有趣的是这些名为“秋籁”的琴都与佛教发生了因缘。
也正是由于李晋与三慧大师等制琴人将诗家语言中的“秋籁”二字用作琴名,后世诗人便又将“秋籁”比作琴声了。拈出一首,以终本文。明人杨琏诗曰:
山色无定姿,如烟复如黛。中有素心人,鸣琴应秋籁。
2005年正月初八日 于南京大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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