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德国旅行演出散记
成公亮
今年五月,我应联邦德国——中国友好协会的邀请访问了联邦德国法兰克福、不来梅、汉堡、西柏林、慕尼黑等十四个城市,举行了十三场古琴独奏音乐会。古琴,这个国内广大群众尚十分陌生的乐器在音乐会上作为一个节目演出常常是件为难的事,开独奏音乐会更是不可想象。可是在联邦德国,我的古琴独奏音乐会却受到了这个音乐王国意想不的欢迎,使我这一个月生活在兴奋、自豪和幸福之中。原计划演出十二场独奏音乐会,后又增加一场,并增加了与德国竖琴协会音乐会的同台演出和多次沙龙式的表演。
在法兰克福古老剧院
我的音乐会安排在各种各样的剧场,可以说这些演出剧场就音响而言是高水平的。它们一般只有150一200个座位,都是音响效果极好的木结构楼宇。德国的表演独奏、重奏等严肃音乐的音乐厅,大都是这样的。在小型音乐厅中,表演者与观众的距离近,容易沟通两者之间的感情,具有那种“沙龙”意味。同时,小型音乐厅不必使用电声扩音,观众能听到最直接和最真实的琴声――这也是嗜好严肃音乐的德国人很讲究的。
法兰克福是联邦德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是全国的文化中心和音乐中心。一些全国或国际性的音乐表演、学术会议常在这个城市举行,它是德中友协中央理事会的所在地。我的音乐会被安排在全国著名的“法兰克福古老剧院”内举行。所以,这场演出的重要件是显而易见的。
古老剧院的亨德米特音乐厅约有300个座位,是我十多场音乐会中最大的场地,厅内上下和四周全部是木制板壁,天花板也不算高,我想这大概都是为获得优良的音响而设计的。我的音乐会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有较多的解说。古琴演奏曲目都是数百上千年前的作品,哲理性强,深奥难懂,它与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已有相当大的距离,与遥远的具有不同传统文化的德国人,距离就更大了。为了缩短这种地理文化上的差异的距离.德国朋友们专门为音乐会编写了一本的四十页的详尽的册子。《成公亮古琴演奏会》来代替一般的说明书,它除了介绍这次演出话动的来龙去脉,我的音乐生活外,对古琴的历史、结构、记谱方法和将要演奏的九首琴曲作了全面详尽的介绍,还刊登了十多张与琴乐有关的图片照片。值得一提的是每首琴曲介绍之后大部附有一首与此曲内容有关的古诗词。比如,在介绍《酒狂》时,把明末《重修真传琴谱》中的同名诗六段全部泽成德文;介绍《长门怨》时,选段翻译了汉代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附录于后。这些诗词对于曾出现过歌德、席勒、海涅等大诗人的德国观众理解古琴音乐起了不小的作用,每次演奏前,报幕对这个观众第一次见到的中国乐器作一番较为简洁的介绍,古琴的三种不同音色也由我分别弹奏一二句琴乐作为说明。随后,对第一个节目《平沙落雁》作一番琴曲背景的介绍,接着才开始演奏,啊!音乐厅内安静极了.德国观众都好象是屏住气在听音乐,这时那怕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听得见。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中,我完全进人了琴乐的意境,每首乐曲都发挥得很好,前半场在缓慢柔情的《忆故人》中结束,音乐厅内回响着长时间的掌声!休息室里站满了人,音乐会才开一半。音乐厅的经理、电台的录音师都来向我祝贺了,德中友协中央理事会的成员特别高兴,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观众中一位德国竖琴协会主席吕迪格·奥帕曼先生告诉我“非常喜欢您的音乐。”并当即提出邀请我参加他们协会在月底邀举行的全国年会和演出。当下半场的曲目全部演奏完后,音乐厅内只听到雷鸣般的掌声而见不到一个走动的观众,多次谢幕后,又加演小曲《酒狂》,还不行,再加演《忆故人》,再谢幕……,音乐会比原定时间延长了将近半小时,在后台,兴奋的德伏梯·沙普小姐(全程陪同找的翻译和报幕)使劲摇着我的手臂边喊边跳:“成老师。我们太成功了,太成功了!”一位德中友协的朋友说:“知道您能演好,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成功!”许多观众都想通过翻译跟我说一、二句话,我也干脆到音乐厅内去为等待着的观众们签名。他们说;“您的音乐太美了,打开了我的心胸!”“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东方音乐,希望您以后再来德国。”德国观众,特别是老年观众双手接过我签过名的册子或海报时,那礼貌和崇敬的神情,使我感动、自豪,激起强烈的自信心。我的两只琴仍不能装进琴盒去,因为还有许多没有离去的观众想看看摸摸这古老的乐器,并提出许多问题,“古琴是用什么样的木材制造的?”“它的定弦方法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的方法一样吗?”“现在中国还有多少人会演奏这种乐器?”那位竖琴协会主席告诉我:“进入法兰克福古老剧院演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一个德国音乐家为了获得这个荣誉要经过多年的努力和奋斗,我已努力了好几年,终于在三周前成功了,我也在古老剧院的亨德米特音乐厅开了我们的竖琴音乐会。”一位德中友协的朋友祝贺我说;“您是在古老剧院亨德米特音乐厅开独奏音乐会的第一个中国音乐家!”
三天后,全国最大的报纸之——《法兰克福日报》刊登了汉学家、德文版《琴》的作者曼·达尔墨的长篇评论文章,法兰克福电台也迅速播放了音乐会的实况录音。在法兰克福古老剧院的成功,使我信心百倍,种种疑虑、担忧完全抛到九霄云外。旅行演出的序幕成功地拉开了,接着是卡尔什鲁厄、杜塞尔多夫、多德蒙特……,差不多是到一个城市演出一场第二天参观游览,再换一个城市……。兴奋、疲劳、喜悦一直伴随着我。
同胞情
在一个月的旅行演出中,遇见了不少台湾同胞,其中大部份是台湾来的留学生,也有一些已在德国定居的台湾人。在卡尔什鲁厄、慕尼黑、威兹伯克等地的演出结束后,这些台湾留学生和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一样,都主动向我祝贺,与我交谈,直至离开剧场时送我上汽车。只有汉堡例外,因为那里还保留着负责旅游、入境签证等事务的台湾机构。德伏梯小姐告诉我,一个月前一些汉堡大学的台湾留学生就对她说,我们很想听您老师的古琴,但很可惜我们不能参加,因为您的老师是从大陆来的。果然,在汉堡演出时,台湾留学生一个也没有来,来看演出并与我多次见面的只是已在德国定居、取得德国护照的台湾同胞,他们不必担心与我这个大陆来的音乐家接触会有什么麻烦。在联邦德国其他中小城市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它们没有汉堡那样的台湾机构,学生们的胆子也大一些。印象最深的是在中部偏南的卡尔什鲁厄,当晚演出结束后,我正在与几个请我签名的德国观众谈话,过来了几个穿戴非常朴素的中国姑娘,其中一个扎了辫的姑娘试探着对我说:“成先生,我们是从台湾来的留学生。”说完后她似乎在等待什么,这时我立即向她们伸出热情的手,连说“你们好,你们好!”好象很快就缩短了距离,这位姑娘继续说:“您今天太成功了!祝贺您,您的音乐我们喜欢极了!”-—这才是她要讲的第一句话。彼此都很希望了解对方,也不必顾忌什么了,又不需要翻译,我们马上滔滔不绝的交谈起来。“您如果到我们台北来演出,一定也是非常轰动!”—又是一张诚挚热情而又使人感到亲切的脸庞,“希望这一天尽快的能来到。”――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在台湾时都作常喜欢国乐,我在中学时还是个国乐队的胡琴演奏员呢”!
“台湾有时从香港进口一些国乐的唱片和录音带,但不容易听到大陆出版的录音带。大陆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基地,有那么多人材,象成先生这样的演奏在台湾是听不到的。”
“我们很喜欢听真正的传统的国乐,大陆新创作的国乐曲我们是不大喜欢听的,主要原因是这些乐曲大都采用了西洋音乐最简单的结构方式,中国味不浓。”
“今天我们听到的古琴独奏才是真正的中国传统音乐,民族音乐,是我们的国粹!”
“听说大陆好起来了,现在怎样了呢?”
“现在对文物的保护是不是仅仅考虑到外国旅游者的需要呢?”“以后还会再搞运动吗?”
……
不断的提问使人感到他们强烈要求了解自己国家的那种迫切心情,我是刚刚离开中国到这里的啊!一位姑娘告诉我:“刚才坐在我周围的几个德国人都在谈论他们下个月到中国去旅行的计划,有的人准备去桂林,有的人准备去北京等地,还有的人准备在中国兜一个大圈子。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我们中国人反而不能到中国去!”她的语调颇带伤感,当时确实感染了我,这些女孩子在她们出生时,祖国就是分裂的。时光的流逝,使大家面对现实思考着未来……。近几年时局的发展,使我们看到了希望。这种希望代替了仇恨、炮火,在同一华夏民族传统文化孕育下的炎黄子孙终将会有拥抱欢聚的那一天!热切的交谈使我们忘记了时间,这时离演出结束已四十多分钟了!剧场要收拾关门,德中友协卡尔什鲁厄分会主席克拉默女士告诉我,现在应该离开这几去隔壁的地下餐厅吃点东西。几位台湾同学这才想起他们也该回去了,她们的大学不在此地,还有许多路程,这样,我们终于告别了!可在餐厅内我们刚刚坐下,这几位台湾学生又来了:“成先生,我们决定也留下来喝点东西再走.这样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反正我们是自己驾车来的,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大家边喝边聊,席间,她们告诉我,在西德,从台湾来的留学生有二百来人,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大学内,这些留学生们的理想、苦恼……。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还是那个扎了两条长辫子的台湾姑娘,她握着我的手,用诚挚的语调说:“祝成先生在以后的旅行演出顺利成功!”略为停顿了一下又说:“同时也祝愿我们的—-中国!”
多么好的祝愿啊!
知 音
我们来到德国北方最大的城市,世界著名的海港汉堡。在此之前,我已旅行了七个城市,11天内开了七场独奏音乐会,已经相当疲劳,预定的演出日程考虑到了这一点,在汉堡安排了五天时间,以便稍事休息。
其实,在汉堡的活动也排得很满,游览、宴会、沙龙式的聚会和表演。通过这些活动我结交了许多各种职业的德国新朋友――他们都对中国文化有浓厚的兴趣。还有幸在德中友协汉堡分会举行的欢迎宴会上见到了参加过中国革命的德国友人,现德中友协名誉主席、德高望重的王安娜老太太。1935年抗日战争前夕她来到中国,与中国共产党人转战在陕西、四川等地,与周恩来、宋庆龄等老一辈革命家有过共同的战斗生活,直至1955年才返回德国。现在她已七十九高龄,在汉堡定居,颐养天年。
在整个旅行演出过程中,我很注意这些第一次见到古琴的德国观众对不同琴曲的感受和理解。抒情性强,旋律很美的《忆故人》、《龙朔操》是许多人所喜欢的。在奥芬巴赫的第一场演出之后,好几个德国朋友对我说:“您的《忆故人》太好了,可是这样深沉的音乐节目位置排得太前了!”我接受了意见,从第二场起就把《忆故人》挪后到音乐会中间休息前的最后一曲。《酒狂》是首通俗易懂的小曲,大家都很喜欢,由于加演常用它,更容易熟悉。多德蒙特接待我的斯密特先生在分别时说;“您的《酒狂》我已经很熟悉了。”接着他果真哼唱了《酒汪》开始时的两句旋律。还有一位老太太告诉翻译说她最喜欢《醉渔唱晚》,而她的先生则最喜欢《龙朔操》。在汉堡,我有较多的机会与德国人、德籍华人和中国留学生聚谈,进一步了解了他们对我演奏的反映和对中国古琴音乐的认识:
“古琴音乐的美在于它的人情味,它表现感情的细微处。”
“古琴音乐与儒家的平和、中庸的本质是一致的。”
“中国国画的写意和古琴的意境是一样的奇妙。”
交谈和议论引起数很多思考。不用说,他们不仅听得懂古琴音乐,而且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去观察它,同时又把它置于中西方不同传统文化的对比之中。后来我在南方的林道演出,当地的《林道日报》曾有这样一段文字来表达德国人,也可以说是西方人眼中的古琴音乐:
“听古琴音乐会的人不仅要听,而且要观察。因为在这一乐器上每个音的发生都不会是完全一样的,当成公亮重复演奏一个音时,人们会看到他的右手采用与前一个音不同的弹法,不然就是用另一条弦弹奏。”
“由于手法技巧的复杂多样,使得每个音都各有特征,演奏家就是这样来表达每一首乐曲的。”
“看到古琴的乐谱,西方音乐家可能会吃惊,它是由一百个以上的减缩了的汉字构成的。它提供了演奏方法,但对准确的节奏却无法表示。于是产生了许多流派,这些流派对乐曲的节奏各有解释,直到二十世纪有些琴家才开始用五线谱记下曲调把节奏固定下来。”
“另外,标题表示了音乐的主旨,而更多的内容要靠听者去想象,许多琴曲本源自文学作品,它们是文学和音乐的结合,不能仅仅按照音乐来理解。”
这些认识和观察,很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他们把古琴音乐强调对每一个音的变化和各种流派对乐曲节奏的不同处理都说清楚了;古琴音乐的标题性传统、古琴音乐与文学作品的关系也谈到了。
5月21日晚在汉堡邻近的巴德斯格堡演出后,当地成年人大学校长在答谢词中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会说话的手。”这句话除了表示对我演奏的高度赞赏外,还道出了古琴音乐的本质――它与语言的关系、它的吟诵式节奏特征、曲调的声韵之美……
中国的古琴音乐受到如此欢迎和理解,我不禁要为这些高修养高水平的听众,这些德国知音们鼓掌。他们不愧为巴赫、贝多芬的后代,音乐王国的臣民!
(本文发表于上海《音乐爱好者》1986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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