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琴是何物
——古琴家成红雨印象
龙海秋
与阔别多年的旅德古琴家成红雨联系上的时,她正在可一画廊喝茶——几天后,我又在著名设计师陈卫新的微信上,看到了她与朋友在原荷兰使馆的合影。所谓谈笑有鸿儒,出入无白丁,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此番见面,不禁想起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彼此相视良久,话竟不知从何说。片刻空气凝滞了,我感到有些拘谨,特别是不得不提起与她父亲成公亮先生相关的往事时。
红雨的表情里,似有淡淡的忧郁。
听琴:别样的燃情舞动
那年,公亮先生把灯灭掉,点上很多蜡烛,边讲边弹,讲讲弹弹。天黑了的屋子里,音乐亮着。我们听着琴,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此时,先生的古韵也已成绝响。
我们在树影因风而动的南艺校园道别,红雨的夫君格兰钦走过来,赠我钢琴作品的光碟。
次日晚,是成红雨在南京文化艺术中心的古琴独奏音乐会。
说起来,名满天下的公亮先生,竟一次也没有在国内开过个人音乐会。红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开音乐会时,父亲在邮件中谆谆叮嘱她要如何上台,如何谢幕。他竟比女儿还要紧张。其时,父亲在这头,她在异乡的那头。
此刻,她的指尖似有一团云雾,颤、按、滑、揉,画轴徐徐展开。一切遥远又很近,古今融化琴声里。
第一曲《忆故人》,是红雨用秋籁这把家传的古琴弹奏的。故人已去——公亮先生早年在这首曲子上下过大功夫,将思念故人之情弹奏得婉转悱恻,可称“折骨惊心”;名曲《文王操》,由成公亮早年打谱。先生披沙拣金,有口皆碑。一同听琴的朋友说,这首太熟悉的琴曲,此刻听了,不知为什么有几番有想哭的冲动。
音乐家伉俪的钢琴与古琴重奏版《太阳》,源自格兰钦的原作,当年由公亮先生首开钢琴曲编创古琴曲的先河。一家人又在乐曲里的重逢了,是别样灿烂的燃情舞动,纠结苦痛中,鲜丽的生命潮汐在澎湃、激荡,催发出绵绵不绝的能量和石破天惊的欢悦。
琴声里,又有一种特别纯净的东西。言语道不清的,用琴声来说。还有说不清的呢?我忽然想问红雨,可曾想起易安居士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打谱:触摸那些古老的灵魂
古曲,是一种我们今天已经触摸不到的从前以来吗?
那些年,父女俩一起研磨打谱。打谱,其实就是以个人的理解和风格,去复活那些沉寂已久、也许几百年都没有人听过的古代音乐。于是,沉寂于岁月云深不知处的声音在琴上复活了。或是《高山》,或是《流水》,发乎不同样的时代和精神气质。在一些琴家弹奏多年以后,逐渐积淀为精彩的保留曲目,其间,又因琴家的兴之所致会不时对乐曲改动增删,再过很多年,他把这首擅弹琴曲重新记录下来,传给了下一代。说起来,这些薪火相传的指引,其实又岂止限于古琴?
而琴家对古琴美学多角度的探秘,总能带来诸多令人兴奋的氛围,打谱者依靠自己的文化修养、艺术的敏感、宽博的胸怀,通过不断地习弹来寻找。天长日久,琴人用自己的“血肉”填充了一些空隙。高明的琴家,总能在填充时体现出他的性情、气质、学养,他对古音乐的理解能力,自身的演奏风格和创造力。由此,在作者的功力及贡献之外,我们亦讶然于那些时代蕴藏之富、气象之奇。红雨说。
古琴文化和历史中固有积淀,两者相互氤氲,再经千百年含英咀华,终于一次次达到了绚烂的极致。
音乐:像风一样自由
自古,文人以琴抒怀,琴人在音乐中穿越遨游,或借景借物抒怀,弹出内心的精神世界情感和哲理的思考,那是一种无限而深微的境界。如《良宵引》,对比润物无声的《春江花月夜》,两者异曲同工的喟叹人生,欲说还休中,不是更透出一种无可如何的玄思吗?
天尚含混,人已彻骨。对于琴人,古曲艺术更像是一种生活。公亮先生朴质无华,往往示人以平淡豁达,其沉郁极端敏感处,都化入琴声了吧。
公亮先生结缘唐琴秋籁的传奇,可谓是艺术传奇中百代一逢的佳话。不过,红雨和父亲身为古琴家,手中的乐器虽蕴满古意,但对音乐的认识却并不拘泥于古曲,无论古琴还是竖琴、钢琴,或者其他乐器,只要是好的音乐,无不引发共鸣。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琴今非昔比,甚而已成为一些人的谈资与炫耀。在红雨眼里,他们多少有些夸张了,动辄道德、境界、气场、气功……其实弹琴,或者是听琴,如果离开了具体的手指与琴弦的关系,都是牵强附会罢了。
她时常想,古琴那么孤独,声音又那么小。有时跟别人合奏的时候,甚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好在有音乐的旖旎,根本以宏大的文化为背景,而世界的文化,同样也受到各种音乐的滋养与激发,互动生辉。在德国,她日常所见的不仅有德国人,还有来自世界各地,语言和音乐风格彼此迥异的音乐家,“语言不通,但从音乐里我们就可以交流,音乐是世界的语言”。
在现代人看来,古琴是不是终究缺少一些宽广的东西?红雨说,音乐应该无忌无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的思想地带,也是个性地带,不必总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不必道貌岸然,也可以嘻笑怒骂、真性示人,可以不再魏晋风度,不再孤高自许、自外于世,可以像风一样自由。
公亮先生晚年最喜放风筝,那空中飞着的,到底是蝴蝶还是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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