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两位音乐家和一下午平淡生活的流水账
张 赫
写在前面:成老师和林以信,一位是古琴界的忠厚长者,在手指抚弄中倾诉着自我的沉思与深情;一位是小提琴界的青年才俊,于弦弓起伏间流露出如水的诗意与从容。在去拜访成老师之前,关于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会如何精彩,我无从设想。而时至今日,我仍然很难对那一下午的交流做出什么精辟的总结。因为那日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像是朋友见面平和而略带欢愉的交流,并不高深莫测抑或激情迸发。对于这样的经历,以我浅陋的文笔似乎也只能将之付于流水账式的记述。
一
去年12月8号,我和林以信去拜访成公亮老师,同行的还有林以信那把300多年的小提琴。
在之前的电话联系中,成老师用三种表达方式把他家的位置和从火车站到他家的路线做了非常细致的描述,其详细程度可能都快赶上google地图了。这让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成老师家。刚一进门,只觉屋子不大,甚至略显逼仄,光线也有点暗。但是迎面一整面墙大的红色鱼形风筝让屋子多了一些明丽的色彩和活泼的气氛。而成老师与小成老师真诚的笑容和热情的招呼也让人感到温暖。
进里屋,坐到小板凳上,点了取暖器,成老师又很熟练地泡了茶,便开始聊天。那天聊得很多,而记忆中成老师说的尤其多,从他的经历过往到现在的生活再到他的音乐,总是滔滔不绝的。而我和林以信更多的时候则是两名专心的听众。成老师讲起1957年自己还是附中学生时,奥伊斯特拉赫和里赫特来上海音乐学院演出的火爆场面。当说起这两个外国人名时,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口音:中文的发音,却是俄语的调子。听来像是黄昏时夕阳透过窗子在屋里撒下的那种昏黄的色彩,酝酿着一种醇厚的味道。成老师讲起他在欧洲演出和旅游的经历,描述着各种有趣的音乐和德国小镇的风物。又一点点谈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从和他一样钟情于音乐的家人谈到能把玻璃擦得很亮的阿姨,又从用他家乡竹子做的板凳谈到每天用来泡脚的木桶……似乎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琐碎事,然而成老师说起这些的时候,印象里总是带着一种平静适意的态度,讲到高兴时又有那么一点点兴奋,接着便咧开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看得人很舒服。
当然,成老师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音乐。而说起音乐的时候,成老师就显出一种很天真的活力,就像是小孩子举着风车奔跑,或是追逐飘浮的蒲公英时所展现出来的那一种。成老师讲上一点,便要起身从电脑上找出相应的音乐来放。而在播放之前,还不忘回头跟我们说:“哈哈,这个电脑是我新买的,有500个G!”说话时他笑容里透出的满足和小小的得意,如同孩子般纯美可爱。音乐放了很多:《少女和大海》、《皮尔山谷》、《一封信》、古琴的《太阳》、钢琴的《太阳》……但仅是如此仍不能让成老师充分释放他的活力,他还要翻出新记的《忆故人》的谱子,翻出《如是宁静》的CD,翻出很多的文章送给我们,还要往我的U盘里拷进很多印度音乐。U盘满了,便要再把吕迪格?欧帕曼的音乐刻到盘里……有朋友说成老师是想把他知道的都教给大家,我本以为对。现在想来,也许成老师并没有这样略显任重道远的念头,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把他认为美的东西分享给愿意接受的人。这样以后便很快乐。
二
说的很多,听的很多了,重点便跑到了两把“古”琴上。林以信拉了他很喜欢的巴赫无伴奏中C大调的第三和第四乐章。在我听来,林以信演绎的第三乐章很像是一种忧郁的调子,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如电影般的画面:一个落寞的女人孤独地立在窗前,手扶着旁边的圆桌,仿佛柔弱难以站立。而窗外未必有什么风景,可能只见到对面楼房的砖墙。光线很暗,色彩并不明显,或者干脆是黑白。我们只是从那女人的背影中感到她似乎充满了一些悲伤的回忆,像是在哀悼她逝去的爱情那样。而第四乐章是很欢畅的,旋律如流水般淌出,在低音旋律行进时几个高音的出现,则像是有人从阳台上倾洒出的花瓣,落在阳台下的河面上,随着流水起伏,如跳出一些欢愉的舞步。两曲毕,成老师又说起奥伊斯特拉赫来演出时拉过的一个曲子(原谅我对西方音乐不了解,记性也不好,曲名已经想不起来了),林以信笑着说:“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拉这支曲子给你听。你喜欢哪一部分?”琴音响起,是成老师所喜欢的一段慢板。琴音落下,沉寂片刻,成老师才用一种近似感慨的语气说到:“这个也很美啊!”而对于这把诞生于意大利的小提琴,成老师似乎也显得很感兴趣。他从林以信手里接过琴,举到几乎和鼻子平行的高度,目光顺着林以信的指示,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琴的腹腔内寻找着“1705”的字样。成老师脖子微微向前探着,看得很仔细。那样的专注会让人以为琴里是藏了什么神奇有趣的小精灵,吸引着他不断地探寻。
看完起身,成老师招呼道:“来,看看我的琴。”说罢撤掉琴上的布,便调了弦,自顾自地在“秋籁”上弹了《桃源春晓》和《沉思的旋律》。看起来成老师平时也很少弹琴了,弹错了不少,声音也显得虚弱了一些。但是一如既往地投入深情,如同屋中只有他一人,像是在用音乐自言自语般的,沉浸在自我的一片情绪里,便见寒作热,忘了一切。又随手弹了一点《流水》和《潇湘》的片段,成老师直起身子笑着说:“我平时很少练琴了,已经想不起来了”之后便又谈起他的“秋籁”,他的创作,并说:“如果有精力,我还是想再写一些曲子。”说这话的时候,成老师的声音有点低,用的是一种类似激情昂扬过后归于冲淡的语气。既不像是信誓旦旦的宣言,也不像是在表达一个遥不可及的祈望,只像是随口道出内心一个自然的想法。而成老师心中对于这个“如果”的最终实现是否计较,我听不出来。
我本以为两人自然纯美的音乐会互相激发对方的感触,进而产生一些精妙的论述。而事实上,成老师只说了“很美”,林以信也只是对成老师《袍修罗兰》的创作赞叹了一句“啊,那很了不起!”现在想来,大概是面对真正的音乐,言语的解释总有其力不能及处。不能直抵本质,也便显得多余了。或者说,真正的对话,在两人琴音流淌时,就已经进行;在琴音消逝时,便告结束。
三
到五点多的时候,我和林以信觉得应该请成老师一起吃个饭,或者如果成老师不愿意去,就该告辞了。但是此时成老师仍旧是兴致盎然地谈着他的音乐和生活,放着各种各样的曲子,而电脑上还在往一张CD里刻着音乐。还没等我们开口,成老师却先说道:“咱们吃点馄饨吧,都包好的,很方便。出去吃也麻烦。”说罢便起身去厨房。到了厨房里,成老师又变了主意,“这有我妹妹今天送来的菜,可以煮点面条,放在面里很好。这还有茶叶蛋,再炒个青菜。”
在做饭的时候,似乎从成老师的身上都能看到他的音乐。他的动作很利落,而且举手抬足间仿佛都带有一种音乐的律动,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抬手,都像是奏响一个重音,显得很有弹性。成老师会一下子把水龙头开得很大,让水突然喷涌而出;也会很迅速地往碗里挑上两大柱面条,那分量恐怕需要我和林以信的胃都大上一倍才能解决。这样从一个状态向另一个状态的突然转化,很像是成老师音乐中那种强烈的对比和戏剧性的张力。这在音乐里会带来如折股惊心般的巨大感染力,在生活中则让人感到这位老人总是充满了像少年人般的热情与活力。
我在水池边帮着成老师洗菜,成老师在后面来来回回地走动,忙这忙那。而此时电脑上又放到了钢琴版的《太阳》,成老师像是很快乐地一边忙着,一边嘴里就随之哼起了旋律,滴滴里滴里嗒……滴嗒滴……而林以信似乎也受到这种平和愉悦气氛的感染,在厨房门口笑着说:“我们见到成老师,不仅学到了音乐,还学到了做饭,学到了生活。”
饭桌上,成老师不停地让我们多吃,又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他“独门密创茶叶蛋”的种种繁复配料。有意思的是成老师自己却不吃这蛋,因为他说自己早晨吃过了,这个年纪一天不能吃两个。然后又像是有点调皮地对我们说:“你们还年轻,可以吃两个,再吃!”饭桌上的话还很多,我倒是对林以信的一句话记得很清楚,他说:“成老师的样子真的很像我的伯父们。”说话时用的一种很真诚的语气。
饭后,也差不多该赶往火车站了,便告辞。当我和林以信走下了一层楼,又传来成老师的声音——“再见喔!”这一句,是我那个下午听到的成老师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
好了,现在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那一个下午的经过,并不是那么波澜壮阔,引人入胜的。没有高深的板起面孔的说教,也没有玄奥的形而上的对话。只是很平淡的生活,然后在平淡之下蕴蓄了一股脉脉的温情。像是细细的暖流,沿着皮肤的纹理,缓缓渗透进你的内心,让人舒服、熨帖。这感觉真值得以后细心的留存与永久的回味。
步出南艺后门,林以信忽然手指天空,“你看!”只见如眉细的一线新月,像是笑弯了的眼睛,透出纯真的光亮。在我,只以为那一下午,是见到了两个最真实的热爱音乐和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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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关于两位音乐家和一下午平淡生活的流水账作者:戴晓莲
博主插前言:去年末,电话中听得成老师说起他们的这次访问,并对林弹的一曲《秋风词》大加称赞,虽是初级小曲,但在这位小提琴家的手里给予了别样风格的演绎,音准节奏不用说了,有乐感、有韵味,更为奇特的是他用小提琴的技巧和感觉注入了古琴曲的演奏,经成老师这么一说,我马上约张赫写了此次访问的内容,与大家共赏。
苏羊:成先生从邮箱里给我发过来的文章,我又找到戴教授的博客,转过来。看别人写成先生总是要笑的:是了,是了,这就是成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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