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遂自然,顺遂流变
田艺苗
著名古琴家成公亮这几年走出国门,推广琴乐,也创作、改编乐曲,还写书。他一直在苦心孤诣地为古琴音乐寻找新方向。
古琴家成公亮的新书《秋籁居琴话》,配送一张由他弹奏的古琴曲集。打开浅杏色的纸壳封套,把唱片推入唱机。一边听琴,一边读他的“琴话”。
如果放的是巴赫,是无法一边聆听一边阅读的。那是一个小宇宙,需要你集中思想跟上节奏的轨迹,以汇入它的浩瀚星海。古琴曲却不同,琴音沉缓弹响,仿佛是和着远天共鸣。“秋籁”是指秋天的自然声响。琴曲如自然声响的一部分,尽可以让你静下心来阅读。这也许就是中国音乐与西方音乐的主要差异。钢琴家古尔德说过:“(音乐)是有系统的思想的产物,纯粹是人为地建构的。”他指的是西方音乐,而中国琴曲却取法天然,它节奏散漫,吟揉漫唱,虚实交替,看似月白风清,其实大简大音。
古代的大牌诗人都曾写过古琴曲的“乐评”。比如白居易写“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王维写过“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还有苏轼的“江空月出人绝响,夜阑更请弹《文王》”。这些“乐评”,都不去深究琴学深奥的美学与哲学意义,只当它是月出、清夜、深林、寂然流动的风景。苏轼作诗“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只阅兴亡而不感怀,飘逸绝伦。在这方面,古琴曲和巴赫音乐又是如此相似,它们技巧艰深,姿态超然,都供寂寞高手自娱自乐。
在成公亮的《秋籁居琴话》中,有琴人往事、琴学论文还有创作琐忆。这位琴人写的书,丝毫没有拘泥于偏僻古风,都是热情洋溢的大白话。他的弹奏,也是醇厚磊落、浓郁深沉的,没有隐士琴家的清高与洁癖。琴乐讲究境界,孔子在乐论中提到“知之,好之,乐之”三种境界,是指喜欢音乐,理解音乐,最后融入音乐,琴人合一。成公亮是“得琴道者”,他已将个人的豪爽性情融入到了琴曲之中。
隐士有隐士的高洁,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归隐也有一种独善其身的懦弱,真正的艺术家是斗士,是酒狂,拒绝同流合污,在权势黑幕面前决不退缩,尽一切可能将正义之声四处播扬。成公亮的书中,有一张照片,落款说明“摄于‘文革期间’”。照片中是吴振平、张子谦与姚丙炎三位老琴师,三人大冬天坐在一株雪松前面,扬起头张大嘴哈哈大笑,笑得睁不开眼。这些弹奏过《酒狂》的人,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做“琴心剑胆”。可是这样所剩寥寥的大琴家,却遭遇坎坷。像书中那位浓眉炯目的姚丙炎,一生勤勉打谱,成果洋洋壮观,可是竟得不到一份专职的艺术工作,白天在工厂当会计,晚上回家打谱,最后因劳累过度身患胃癌过早地去世。
琴学涵义深邃,它超越了音乐的范畴。西方古典音乐写的是“音”,而古琴音乐强调的是“韵”,即一个音发声之后,通过吟揉琴弦而发出的“韵”。因为有了“韵”,才会有“绕梁三日”的余味。几乎没有乐谱能够准确记录琴曲那幽深莫测的“韵”,古琴曲的流传除了古琴谱,主要是靠代代口传相授。“韵”为琴人提供了很大的余地施展个性,也许因此,才会出现琴派林立争鸣的繁荣局面。那种韵,其实并非古琴独创,在中国的太极、书法中都有所体现,究其根源,也许根源自中国式的思维方式与人际艺术。就像中国古代的师徒关系,不是简单的收费授课,而是一种艺术人格的全面熏染。记得在最近的上海国际艺术节上,听到一首徐仪的交响乐,印象深刻。徐仪是杰出的当代华人女作曲家,第一位获得罗马音乐大奖的中国人。她的作品立意深远,气度超群。这首为古筝与乐队而作的交响曲,标题叫做《Tai》。“ Tai”是一个国语发音,她运用拼音,消除了词义,留下一个仿佛叹息的语气。其中的古筝模拟古琴的吟揉、弹弦、泛音、拂滚等手法,彻底突破了音高与节奏的限制,仿佛每一个音,都被一种向内聚拢之气吸引,自由挥洒,圆融通畅。她更是将琴韵贯穿到了乐队之中,一股氤氲之气起伏、旋绕,如波澜动荡,如秋风萧杀。当然,仅有这种自然声色是难以获得艺术高度的,而徐仪的音乐,在展开中,其流变竟有意无意地塑造了一种流离且柔韧的结构。这是纯中国式的交响乐,中国古代文人音乐精神的当代诠释,但又与西方现当代先锋音乐中的音响写作潮流不约而合。
回头再听成公亮先生的琴曲,除了古曲《文王操》、《桃园春晓》,还有他自创的乐曲《沉思的旋律》、改编的德国钢琴曲《太阳》以及他与荷兰长笛家柯利斯·亨兹合作的《太湖与风车的对话》。这几年,成公亮走出国门,推广琴乐,也创作、改编,一直在苦心寻找古琴音乐的新方向。他觉得,如果只是钩沉古曲,把琴乐当作非物质文化遗产小心保护,呈现给大家的一池碧水也将慢慢腐浊。维持正统还是创新,这大约是困扰中西古典音乐家的两难命题。墨守成规,显然不是琴学真义,琴曲素来追求行云流水的境界,亦将顺遂自然,顺遂流变,汲取时代的活力才能继续获得发展。说到底,流动的才是音乐。如果说音乐中包含了一切,那也许就是世间万物流动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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