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安静的书
碧云天
一向觉得,成先生就是徐上瀛所言的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你听他的琴,清静极了,即便是大中午,也令人恍如置身夜半时分。那些伴随轻柔呼吸婉转流淌的音符,圆润、饱满、贞静宏远,虽然转瞬即逝,却都拥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它们如此鲜活,又如此安然。它们惟一的去处就是听者的心。
在成先生众多的琴曲中,最能打动我本人的,当数《忆故人》。每次听,我的内心总会无端端地生出一种疼痛感。先生指下演绎的这种思念,不是因为“十年生死两茫茫”而痛到骨髓的思念,是“我”明知你还活在这个世上、却再也不能和你面对面互诉衷肠的惆怅,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梦回辰光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低声重复:我思念你啊,我思念你啊。那低沉的声音在夜风里地徘徊著,游荡著。这样的生离,因为不曾彻底地绝望,而比死别,更多了几分牵肠挂肚。
正是这样,在成先生的琴里,我听到的,不仅仅只有技法上的娴熟(妙指通过勤练不难获得),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2009年12月18日那一天,去上海音乐学院听“纪念古琴大师张子谦诞辰一百一十周年”音乐会,一直和从北京来的王耀珠先生坐在一起。有龚一先生弹奏琴曲《忆故人》。一曲终了,王先生赞道:指法干净、细腻。“是啊。”我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成公亮的《忆故人》。那里头有一种特别深沉的情感。”
“那是因为成公亮经过磨难。”王先生这样回答。
我不知道成公亮的一生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但是我想,这磨难,或许正是成公亮的琴之所以能够如此打动人心的原因之所在吧。
认识成先生,是因了《袍修罗兰》;爱上成先生的琴,同样也是因了《袍修罗兰》。至今还记得,两年前,在北京,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居室里静静地听《袍修罗兰》,泪流满面,因为这美丽的琴声,因为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优雅的古中国……在琴声里,我认出了她的容颜。但太久的别离,使我变得如此胆怯,以至于不敢贸然上前相认……
先生的这本《秋籁居琴话》,读了已有几个月了吧,总想着为它写点什么,却一直迟迟没有动笔,怕自己理解得不够透彻,怕自己读得不够深入,怕自己说出的话,既对不住先生的琴,也对不住这本用心血慢慢写就的书。一向都觉得,在那些用生命铸就的事物面前,沉默是再好不过的表达。可我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还是决定写下一点什么,向我崇敬已久的成公亮先生致敬,虽然这种致敬的方式不免有些俗套,且不一定是最好的。
《秋籁居琴话》囊括了成先生二十年来就琴展开的种种思考,书中既有先生的琴学研究成果,有打谱、作曲的心得,有他对某一琴曲的理解,同时也清晰地向我们呈现了他的授课之道。抛开我这个古琴爱好者那一点点可怜的古琴知识不谈,做为一名普通读者,成先生的文字无疑是好看、好懂的。对此,有朋友私下里曾经这样评价:他(成公亮)就是连论文也写得很好看。这真是一句大实话。即便是那些对我来说倨屈难懂的打谱专业知识,经先生这么一写、一讲解,顿时就变得十二分的可亲、可爱起来。
历来不喜欢编辑强加在书籍上的那些简评,然这本书的简评却是我所欢喜读到的:“秋籁居的文字与琴音,同样地深沉、淡定而圆润。以秋籁琴弹奏出的旋律,等待有心人谛听。”排除爱屋及乌的心理,喜欢这简评还和它实事求是有关。是的,这位编辑说的一点都没错,秋籁居的文字是深沉、淡定而圆润的。你读这些文字,一定要放慢速度,最好一边听着琴,一边慢慢地、遂字遂句地读,不放过任何一个标点符号。这些用白话写成的文字,骨子里,有着和文言文一脉相承的简洁、严谨和优雅。如同我们手掌心那一条条细纹,这些文字,均拥有各自天然的流向。它们静静地在我们眼前奔涌,无声但满怀喜悦。
当然,一本书,仅仅只是好看、好懂还远远不够。表面上看起来,《秋籁居琴话》只是一本和琴有关的书。但是另一方面,我始终隐约觉得,在那些重重叠叠的文字深处,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什么。这些东西也许连成先生自己都未必能够意识得到。和先生的琴一样,先生的书亦具有一种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如若非得拿出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我愿意用“温情”两字。先生笔下的张子谦、姚丙炎,先生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那一群萍水相逢的台湾学生,如此深切地打动了我。在这些看似平和的文字背后,蕴藏着先生浓郁的情感。这样的一种情感,和文字功底无关,但和人,和性情,和一颗真实、诚挚的心有关。
生于文革后一片狼籍的中国大地上,我的不幸之感,和林觉民相比,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目睹今日之中国的种种怪状,我曾经这样伤心地写道:我压根就是一个无根之人。在这片土地上,我的故乡,早在我出生以前,就消失了……那大破坏啊,来得如此凶猛。我生活着的这个国度,只不过是盗用了中国的名。她有哪个地方还能叫中国?还像中国?
……
然而,正是因为还有成公亮先生这样的中国人,有了他倾尽生命之能量弹奏出来的琴,我才不至于在失望中全然地绝望,我才多少可以获得某种慰籍:我热爱的那个古中国啊,她其实一直都在,如同吟猱之后虽然微弱但却绵延不绝的余韵,只有一颗安静如水的心才能感受得到。在《袍修罗兰》的创作过程中,成先生曾经苦苦追问这样一个问题: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先生的这个问题有没有找到答案。在读完《秋籁居琴话》后,我想,也许我可以为这个问题提供一个版本的答案:在这个混乱不堪、嘈杂纷扰的世界里,正是因了您的琴,我才如此笃定地坚信:总有一些美好的情怀,在一个久病的躯体上缓慢地复原;总有一些无法彻底泯灭的东西,在我们的血液里不易觉察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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