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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籁古琴音乐网 文选  
   
 



抒古韵于新声追传统于未来
  

——中国古琴名琴名曲国际鉴赏会侧记

萧 梅

  由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和北京传薪文化顾问事务所发起,北京古琴研究会参与主办的“中国古琴名琴名曲国际鉴赏会”(以下简称“鉴赏会”),于1994年4月1日至5日在北京华都饭店举行。与会者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及美国、日本、韩国、新加坡、英国、意大利等国家和地区的著名琴家、研究家70余人。
  此次“鉴赏会”区别于以往的打谱会和近年的交流会、纪念会、琴赛等学术活动,是一次以“名琴鉴赏”为中心,集名琴鉴赏、名家荟萃、名曲雅集和名琴展览于一体的大型综合古琴艺术系列活动。综其内容,可分别以“名琴雅集”与“名曲雅集”述之。

  1.名琴雅集,以展览、审鉴、琴制研讨为主题。其琴展部分,分别以故宫博物院藏琴、音研所藏琴及与会大陆代表所携带的个人藏琴三大部分组成。其中有九霄环佩、大圣遗音、飞泉、枯木龙吟、轻雷、秋籁、一池波、松石间意、鸣凤、劲秋、长风、蕉叶、冰磬等唐、宋、元、明、清历朝名琴近60张。张张堪称珍品,值得一提的是大陆各地代表携带参展的私人藏琴,其数、质量之高之踊跃,实为主办者始料未及。一些老琴家因身体原因不能参会,还特嘱咐家人携琴前来。古琴琴制,其岳山、琴徽、出音孔无不充满了象徵主义的审美理想,其上的铭文题款亦寄托了历代文人的情感遐趣。造琴千面、撒在人间,可以说从琴展令慕“名琴”而来的海内外同人一饱眼福。抚今追昔,几千年来社会动荡,兵火天灾,传世珍品无一不凝聚着中国文人、乐人之操行,凝聚着藏琴人视琴如生命般的珍护。目睹如此“劫后余生”之藏品,动情之处随时可见。有海外琴人对笔者说,琴人对琴甚于“发烧友”,因而对这样的活动我们是因时空限制而在所不惜的。真是欲向世间觅知音,自有传统在人心。
  对名琴的鉴赏不仅限于展览会,代表们弹琴交流之前,对所操之琴亦有详细的介绍,会下的交流与审鉴则更是智仁相见、机遇随得了。
  琴展以外,会议关于琴与琴制的鉴赏还组织了学术交流活动。故宫博物院的郑珉中先生就古琴的鉴定作了专题报告,报告从文物鉴定的角度,以唐琴为例,广泛涉及了时代风格、工艺技术、材料质地、器形变化等学术问题,既具知识性有涵盖了琴制研究的学术成果。对于文物鉴定如何选定标准器、典型器进行比较鉴别以及形制、音响、髹漆、断纹等方面都有独到的见地。此外,会议中还进行了关于琴之斫制问题的学术交流。郑珉中先生谈了他以唐琴九霄环佩、春雷的研究为依据,并付诸斫琴的实践经验。扬州民族乐器研制厂的田步高先生也介绍了他们仿制唐琴的经验与得失,并都有样琴供与会代表鉴赏。西安的李明忠先生及香港的蔡昌寿先生亦发表了他们对斫琴的看法。苏州吴门琴社的裴金宝还以《古琴修复研究》的论文参会,总结了“断其代、观其形、察其色、辩其声、别其质”之“审琴五法”,并对修复方案的详细步骤及其修复实例做了细致的介绍。无论是会上发言或是个别交流,此次“鉴赏会”在琴制和制琴方面都涉及了令人关注的问题。
  又及,音乐研究所还对此次参展的私人藏琴做了例行的图像及形制资料调查。

  2.名曲雅集,以与会琴家在部分参展名琴上的弹奏交流为主。由于参会代表中不乏各地琴界及流派的著名琴家与高手,便使此次“鉴赏会”更添名家在名琴上演奏名曲的雅韵。在大会组织的四个单元琴乐交流中,代表们弹奏琴曲四十余首,涉及了不同版本、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曲目。琴歌琴曲,古乐新声,令人感受和领略了不同的弹奏技巧与美学意蕴。交流中除了对过去发掘(打谱)的名曲演示外,亦有近年打谱的曲目,如丁承运的《神人畅》、成公亮的《文王操》等,后者并有《琴曲文王操打谱后记》的专论发表,文章从诗文文献、明代琴谱、传派之资料考证与调高调式、音阶的考源及自身在打谱过程中对曲情的不断感受相结合,以为打谱之依据。
  当然,由于会议主题对“名琴名曲”的设置,所以演奏中涉及过去和新近发掘的曲目皆为传统曲目,而对新编曲目未能染指,遗憾乎?
  此次“鉴赏会”的另一特色当属列席代表与听会者之众,并以青年学生及留学生为主。因此,会下的频繁交流、切磋、传授甚为感人。每每于休会时分,闻听琴声袅袅。美籍教授赵如兰感慨道:晚饭后只见每间屋子都在弹琴,琴之迷人,确是发自内心。
  在“鉴赏会”的琴乐交流中,韩国东亚西亚音乐交流会带来了一台具有浓郁民族风格的《韩国琴之夜》音乐会,其伽椰琴、玄琴的演奏,以优美的旋律、丰富的吟猱体现了东方音乐文化的共通意境。她们的参加,对广泛意义上的琴乐交流与借鉴具有现实的意义与作用。
  
  古琴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其历史悠久,文献浩瀚,整个“琴”之文化,其器、曲、论、谱、艺、派形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体系。对今人来说,如何面对这一体系,会是一个令琴人们每每自诘的严肃问题。虽然继承和发扬传统可以说得到了与会者的纲领性认同,然而问题的焦点在于如何继承如何发展的实质性分歧上。笔者在会上采录了部分具代表性的观点,冒昧归纳,并尽量以“原始话语”述之,以容读者自鉴:

  1.关于古琴之性质——或视之为自然与人文同和之“道”,重琴道之修身养性、礼节(仪)正道之功能;或视之为音乐(艺术门类),重其为人民艺术生活所需之表演功能。或认为应兼而有之,不应偏废。此讨论突出于4月3日晚上进行的琴乐雅集中:
  当香港代表唐健垣先生以“自度”式的风格弹奏了一段《佩兰》并自解为琴曲“是弹给自己听的,故弹弹停停”之后,便转向主持人吴文光先生提出关于琴、弦之长度及琴曲曲式之散板性收尾等问题。吴先生分别从操琴之适度与起调毕曲之程式规则等角度作了回答。显然唐先生对此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吴先生的回答主要从实用音乐的角度,而他提问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种关于习琴的心路历程的交叉。在他看来,琴的形制体现了天、地、人的自然合一。十三徽是象徵十三个月,琴体无桥而有岳山,面、底板体现天圆地方,龙池凤沼也是自然的象徵。散板节奏的特点宛若风吹水流,在不规则中蕴含规则。节拍一如说话,不可能一板一眼,只在流水般的话语中体现自己的节拍。并列举了宋、元、明代入山修道之琴画,以明传统琴道之精神。唐还谈到现时琴人尤其是青年学生虽能弹曲,但对“琴”有多少理解呢?并批评了大陆学生弹琴的动作过于外在、夸张。对此,上海的龚一先生插入了讨论,明确表示对琴乐与琴学的态度是早该讨论的问题。并申明1、“琴”首先是个乐器,不是法器或道器。琴制之园是共鸣箱,有乐器就有出音孔,就有长短之结构。琴之长短之不一,从乐器发展规律来看是发展过程中尚不规范的反映,小提琴、钢琴都规范了,古琴之不规范与其文化氛围有关。2、演奏的外形与其功能相关,琴曲中有《平沙落雁》亦有《广陵散》《长门怨》,仅从修身的角度是不全面的。古谱中本有表情的提示,外形动作应针对不同曲子作不同处理,才会自然。并强调古琴应选择音乐的道路遵循音乐的规律。北京的崔宪先生则认为琴究竟是什么,现在还无法回答和定论,其乐之节奏、节拍感与其它传统艺术相关,体现了中国的审美空间感。琴乐传统在古代确为文人雅士所必修,但到了当代社会,则应符合时代的发展,部分转变为表演功能。
  苏州的吴兆基先生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以琴棋书画尊琴为首,说明琴之与世无争,而具修身养性之德。他说弹琴即弹德,即用心与琴讲话。并从自己修身的体证,阐明了物理、心理、生理之关系。
  成公亮则明确表示古琴在传统上就非表演艺术,琴是弹给大自然和自己听的,即便是有第三个听众,也一定是知音。
  戴晓莲女士体会到弹琴是一种自我放松,但表现力与修身养性不可偏废,并提示人们关注时代的变化。
  梅曰强先生:弹琴的快慢与修身养性并无绝对的关系。人的呼吸有快慢之分,关键在于能否入静。
  还有观点认为,古人的艺术也不是完全为自己的,本来就各种功能具在,今天片面的谈传统,似“以臣临君”等等。当然,这些不同的倾向性只是在具针对性的“语境”中发生的,无论执那种观点的人都并不绝对否定其它现象的存在。对此,笔者不敢妄加分析,然而,无论古琴是什么,其多种功能已经现实地摆在那里。只不过不同的观念必然导致不同的行为效应与形态特征。因此,也必然因不同的理想而发生实践上的分化与选择。

  2.关于古琴之现状——有无危机?是否需要变化发展?对此——
  吴文光先生有他的困惑:虽然琴与人文自然同和之道有深刻的道理,但为何这个“道”在现代社会中不大有人提及。更多的人追求娱乐与轻松,丧失了修身之道。群体性的音乐在今天容易发展,但个性的或个体化的音乐在今天则越来越困难了。
  在参会的代表中,许多人都感到了古琴与现代社会的关系问题。
  龚一先生认为:“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慨自唐以来就没有断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一艺术和人民群众及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的联系相距愈大。没有更贴切的内容为下里巴人及广大的知识分子需要是严重的。他认为,琴在四十多年来虽有发展但仅是小步骤的,与其它乐器比较琴可说是文献最多,有独立的琴学,但其它乐器都发展了,这不令人深思吗?因此他认为,琴界最重要的问题是思想问题--能否面对现实。
  有一种全然不同的观点,认为并不存在危机。古琴的道统本来就在于个人的寄情山水自然,而现代社会恰恰开始重新寻求这一复归。弹琴首先是做人的问题,古琴的传承是知音的传承。
  李明中先生:我对古琴感到乐观。现在中国毕竟开放了,能让大家充分地比较。中国人也许会在外国人的参照下重新反思。
  成公亮先生说,琴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传递的是中国文化的信息,伯牙与钟子期,一个是士大夫,一个是樵夫,其知音的媒介是智慧的平等,中国人在人生智慧的领悟上是独到的,因而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生与再生能力是顽强的。琴不是娱乐与普及的乐器,你不能要求他象筝那样流传。何况现在有录音带保留,不必担心,而人为地做很多推广、普及。
  扬州文化局的戈弘先生则援引了成先生在欧洲演奏的成功,对知音与现代社会再作阐释,认为古琴虽缺娱乐功能,但娱乐功能是最低层次的。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徵系统,他赞成成公亮关于古琴应跨出音乐界,而设在中文系,成为中文系的副科。
  这都已涉及了发展或如何发展的问题。
  古琴还是要发展,不能自生自灭。戴晓莲说:还是要宣传,别把古琴看成就是文人雅士的。现在不仅是知识分子,许多阶层都有接受古琴的余地。
  刘善教说:古琴演奏不发展不行。但要有人做实践的工作,以适应社会需要。如在进棚录音中是否能较快的进入与乐队的协奏、对别的器乐曲的移植、弹奏线谱创作的作品时都会遇到是否能马上反应音高等等问题。相对来说,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人在这些问题上就处理得较好。这就是一种变化。
  对变化发展而言,自然要涉及到创作、记谱、教学、演奏风格甚至琴制的问题。
  龚一先生对此有较系统的看法:1、要有新的创作。古曲的产生就是创作,这是古人的贡献,今人呢?我们不能愧对子孙。2、现代作曲对作品的要求必须具备高度的章法和逻辑。现在的琴家对作曲技法不太了解,所以单靠琴家的创作较难。我自己在尝试,亦邀请作曲家作曲,只要对古曲有感觉就可以写,我则义务地翻成琴谱或参与创作。要站在今天的历史条件下。创作本身就是历史,《潇湘水云》至今都在发展,四十多个版本,我很推崇郭楚望。3、记谱上,我在教学中用五线谱,参照二胡等传统乐器的道路,向大众乐器靠拢,力求教材趋向规范化。由于线谱的准确性,能提高教学的进度。这在小提琴、钢琴中根本不是问题。从文字谱到减字谱是必然的改革,记谱规则日益简化是历史的必然。在记谱的改革上,我的做法是A:去掉勾、挑、抹,这类有规律可寻的标记及徽分、左手指名,简化一部分复合指法。B:去掉的部分在初级教材中要不厌其烦地标出,在初级解决规律规则性的东西。C:吸收琵琶、古筝等的标记符号,解决视谱、记谱的速度。这在1962年上海音乐学院古琴小组就讨论过。当然,减字谱代表了一种思维规则,它是必修的,是进一步研习所需。
  戴晓莲亦认为需要创作新作品,作曲家与琴家都可以来写。琴谱可用五线、琴谱的对照谱,去掉小节线,改为气口。当然符号越多越接近于演奏,西方古典时期以前的乐谱其实也很自由。用线谱可以将古琴推向世界。她认为,由于专业分工,目前学院的教学过于倾向技巧,太狭窄了。
  刘善教认为,五线谱便于普及,适应于自习。在教学中感到受过视唱练耳或钢琴培养的学生,学琴效果快。在创作上目前虽有创作,但谱子没发表没法流传。老的流派要保留,新流派要发展,比如龚先生及其学生。新流派是要靠后人肯定的。
  据笔者所知,琴谱与线谱对照并用,似乎已为不少人实践。
  如果不以普及、表演甚或技巧为目的,改革的意义还存在吗?
  林友仁不赞成五线谱:谱是思维的反映,减字谱再简化与文字谱的本质还是一样的。古琴就是古琴,你可以改良,但改良后的是改良琴。
  李明中:现在先要返朴归真,再谈别的。要真正看透古琴不容易。琴谱虽繁复,但是细致。减字谱可以反映三种律制,用五线谱则无法体现。线谱是适应键盘乐器的排列与表达的。
  唐健垣先生:古琴实在是个文化问题。弹奏上老派讲究中正平和、按令入木。古人说不坐不弹,现在有些年轻人表演性太强,坐尚未坐好,弹什么?五线谱在一定的界限中是帮助,比如音高固定上,但整体上会造成一种破坏。丝弦的杂音不是说就一定大,要研究指法的用力方向。古人说“止于至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也喻示着从竿上跌下跟斗来。
  成公亮:至于古琴以后是否会从表演艺术发展,我觉得应听其自然。然而,琴者心也,否则会带来其它的问题。
  种种不同观点不仅对古琴具有意义,更将触发对于传统文化事业之思索。正如古人所说“音之所生随心生也”,古琴艺术的不同实践都体现了实践者的追求。形成审美目的与审美取向、审美体验互相渗透的不同表达方式。学术争论非不幸事,前来听会的青年二胡演奏家宋飞对笔者说:“古琴界能坐在一起讨论学术,相形之下真是令人感动”。在此,笔者还想记下龚一的一句话:希望大家“在保持团结友好的气氛的同时畅说己见”。

  3.其它的关心——
  对待古谱,龚一说:古琴要准确的演绎古曲。1、古人弹琴随心所欲,传谱未必是金科玉律,对待古谱要实事求是。2、传统不仅是清后三百多年的历史,历史上的忠君正统概念,淹没了许多古代的精华。在唐代,琴上有着丰富的民族音调与旋律风格,例如“大胡笳”“古风操”。3、要充分分析体会曲情风格,如“酒狂”,体现的是一种醉态,而非6/8、3/8拍,等等。
  成公亮:琴曲打谱是复活古谱、发掘古音乐的工作,它必将涉及到琴曲的渊源、版本、琴调、流派等学术课题。
  对于研究,戴晓莲说:与国外的琴学研究相比,国内的研究角度、方法比较狭窄。比如荷兰学者高罗佩的《琴道》,就将琴与整个中国文化、宗教结合起来研究。
  查克诚先生:对古琴艺术的发现才刚刚开始,谁也不能下结论,要深入地去阐释。中国的乐器中只有古琴有大量的论著传世,古琴可以说是传统音乐的活档案,要通过古琴去发掘传统音乐的理论。
  会议还讨论了制琴问题。希望能借助科学手段。已有人开始了对如何利用电脑等现代科学技术达成了共识与合作意向,如陈长林等。


  ――本文发表于北京《音乐研究》1994年第 期,撰稿者单位:中国音乐研究所

  附记:1994年4月1日至5日在北京华都饭店举行一次重要的古琴学术会议——“中国古琴名琴名曲国际鉴赏会”(简称‘鉴赏会’)。当时,大会组委会的萧梅女士除详细记录了大会的发言外,还采访了许多与会琴家,写下了这篇报导《抒古韵于新声,追传统于未来——中国古琴名琴名曲国际鉴赏会侧记》,发表在北京的《音乐研究》杂志上。我参与了这次会议,也发表了一些看法。第二年(1995年)在成都国际古琴会议上,这些曾被热烈争论的题目再次在会议上争论。以后的多次古琴集会中,仍是如此:同样的题目,同样的观点,甚至同样的持原先观点的发言者,当然也是同样的彼此没有认同的一致看法。
  现将这篇清晰记录多位琴家观点的文章转载于此。(成公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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