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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音乐天地的旅行者―悼念古琴家姚丙炎先生 

成公亮

  “打谱对于我,正像新天地对于旅游家那样具有吸引力,在新的音乐天地里漫游,使我感到其乐无穷。”  ——姚丙炎

  现在,这位不知疲倦的‘旅行者”终于躺倒了,他再也起不来了。他才六十二岁,这对常常获得高寿的古琴家来说,实在太年轻了!

  1921年,姚丙炎先生出生于浙江杭州。在念中学时,他就对民族音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曾自学二胡、三弦等乐器。1944年他幸运地得到浙派著名琴家徐元白先生的器重,开始从徐元白先生学习古琴。从此,古琴便成为他终生的爱好。他弹琴手法洗练,音色秀美,在数十年的操缦中形成了稳健恬淡、含而不露的演奏风格。在师承的传统琴曲中,《高山》、《潇湘水云》、《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等都是经常弹奏并独具心得的曲目。而他一生对古琴艺术的最大贡献还在于对已绝响的古乐谱的解译上。

  因为没有完备的记谱法,中国古代难以计数的优秀音乐作品绝大部份已自生自灭了,然而古琴却在唐代就已有了自己专用的记谱法,并赖此保存下了三千多首琴曲和琴歌,成为今天弥足珍贵的古代音乐艺术宝藏。古琴谱是一种很不完善(特别是在节奏上记录得极为粗疏)的记谱法。为了复活古曲的音响,一代代的近现代琴家们,孜孜不倦地进行着“打谱”这项特殊的艰苦的艺术劳动。“打谱”要求琴家具有较高的音乐修养和古代文学艺术修养,在识别古谱的基础上经过反复弹奏琢磨,才能体现出古曲风貌,因而又有相当大的再创作成份。繁浩的不同时代的谱字多达二千个左右,那些像“天书”一样难解的生僻指法符号更考验着每一个打谱者的毅力和水平。然而姚丙炎先生却把这种艺术和科学相结合的艰苦劳动,看成像在古代音乐天地里“旅游”那样的有兴趣,攻克古乐谱中的一个个难关,就像旅行者登越高山巨川那样使他感到“其乐无穷”1953年以来,他利用工余时间,完成了《幽兰》、《广陵散》、《孤馆遇神》、《华胥引》、《屈原问渡》、《酒狂》、《乌夜啼》等大小近五十首琴曲的打谱工作,这一可观的数量及其为琴界所公认的学术水平,即使在专业古琴家中也是不多见的。

  在他的打谱成果中,有像对西晋阮籍所作琴曲《酒狂》这样成功的解释(三拍子的节奏等),多少改变了人们关于我国古代音乐节奏的某些想当然的概念。这首琴曲由姚丙炎先生生前灌制成唱片。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先生将乐谱完整地收录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它实际上已成为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的必读曲目了;早在五十年代,三十多岁的挑丙炎就是我国少数几个解译唐代卷子本文字谱《碣石调·幽兰》的专家之一。今年三月,他临终前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反复修改关于琴曲《乌夜啼》的论文,当他的论文和由他的学生演奏的《乌夜啼》,在全国第二届古琴打谱经验交流会上受到普遍赞扬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了,终究未能赶上参加他期待了二十年的学术会议 。

  以《琴曲钩沉》为题的打谱集是他未完成的遗著,其中仅整理收录了《酒狂》、《乌夜啼》等十首琴曲的减字谱。在打谱实践的同时特别是在晚年,他更注意了在学术理论方面的探讨和总结。我国现存的古琴文献中,从六朝琴家陈仲儒的《琴用指法》(北魏神龟年间,公元前51年左右)到唐宋名家的古琴指法著作都已不见,其他部分内容被后人散录于一些类书、琴论或明代琴谱中。由于早期论著所述指法解释有很多是与现在不同的,而且由于记载的粗略或传抄讹异,使这些分散的材料既庞杂又混乱。为了准确解释古谱指法含义,姚丙炎先生系统地对这些材料作了深人研究和考证,他的遗作《唐代陈拙论古琴指法注释》(未发表)一书,是对明代蒋克谦所辑《琴书大全》卷八所载“唐陈拙指法”篇的整理研究之作,曾四易其稿,注释一百二十五条,书数万言,是研究唐代指法的十分有价值的专著。另一部未发表的著作《唐宋元五家指法释要》,研究解释了唐代赵耶利、陈康士、陈拙,宋代成玉间,元代吴澄等五位历史上著名琴家的指法论述,它既是对历代指法演变的学术研究之作,又是对今天打谱者极有实用价值的工具书。同类著作尚有《古琴指法汇编》、《琴曲统计》等(均未发表)。在发掘一些重要琴曲时,他常常写作打谱札记,涉及该曲指法和指法以外的更多内容:作者概况、解题、乐曲风格及演奏处理等等。这一类研究文稿大都发表在五、六十年代我国琴界的内部油印刊物《“幽兰”研究实录》、《琴论缀新》上。只有《七弦琴曲“酒狂”打谱经过》表在上海音乐学院学报《音乐艺术》(1953年第1期)上。这篇文章以平易的谈话方式介绍了这首重要琴曲的解译经过,详述了该曲独特的节奏并非出于个人臆断,而是有其充分的文献、理论依据的。同时,在这里他又把“打谱”这门复杂而又艰难的学术研究工作讲解得那样的生动有趣、易懂易解,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回顾这段“旅程”中的愉快和兴奋心情。就这样经过三十年的艰辛努力,他与北京的管平湖先生成为琴谱解译工作中贡献和影响最大的当代古琴家一。

  姚先生对古琴艺术的贡献。不仅深得国内琴界、音乐史学界的重视,而且在国外、港澳也有一定的影响。1980年香港中文大学曾发来邀请他作为特约研究员去港讲学三个月的聘书(可能有关部门认为他的研究成果不可外传,因而这次学术活动未克准行);在1982年英国杜伦东方音乐节上,他的学生,美国匹兹堡大学音乐系荣鸿曾博士发表了题为《打谱——古琴音乐的再创作》的学术论文,论文中的主要部分便是介绍统丙炎先生的打谱方法、经验和成就,他的学生中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外。有上海音乐举院古琴专业的学生和欧洲来的留学生;有青年琴徒,也有与他同龄的爱好者,近几年来,还有不断从香港、美国等地专程来上海向他求教的从事东方音乐研究的学者、教授。

  姚丙炎先生身形修长、为人和善,他那浓密欲垂的双眉和炯炯目光颇有些古代学者的风度。他还擅长书法,笔致清润猷丽,一如其恬美的琴风,他给我们留下的用行书抄写的《琴曲钩沉》,就显露出他在书法上的功力。他为人谦虚诚恳,善于团结琴界同人。在他的每个工休日的上午,他家里常常挤满了来“雅集”的琴人,此时他和大家一起热切地讨论琴学,畅谈琴事,耐心细致地解答每一个求教者的提问,有时请大家聆听他新打出来的琴曲,直到大家尽兴而散。然而像这样一位从事艰深的音乐研究工作并已有相当成就的学者。他的事业都是在人们思想不到的工作环境和条件下进行的。他长期居住在上海闹市区的一间狭小而潮湿的斗室,弹琴会客、起居用餐,都在这里了。弄堂里和邻居嘈杂的人声、大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不时淹没了他那微弱的琴声,干扰着他探索古谱奥秘的思路。到了晚上,环境要稍安静一些了,但仍不能有更多的时间弹琴和看书,房间内原来不多的空地开始架满了床铺,他常常只能上床靠坐着,闭上眼睛,苦苦扑捉那被打断的思路,随着熄灯后家人均匀的呼吸声,他那不可遏止的思维仍兴奋地在古琴音乐的天地里跋涉着、求索着。这时他考虑的常常是乐曲的表现内容与当时社会历史的关系、乐曲的章法、某些指法符号在不同朝代的变异和一些谱字逐渐被替代被淘汰的原因。有时也会在意念里反复弹奏某些乐句,把佶屈的节奏设法顺理过来……。他就是这样的工作着,即使在十年前动乱中也未中断。

  工作时间不够是他最大的困难,这位在国内外颇有声望的古代音乐研究者、中国音乐家协会上海分会民族音乐委员会委员、 今虞琴社副社长、上海音系学院客席教师,他的本职工作竟是一个工厂的会计员。他的洋洋大观的打谱成果,他的著作,他的教学工作,全是在工余时间和节假日内完成的!在古琴音乐急需抢救的时候,这样一位弥足珍贵的专教,却始终未能调到专业工作岗位上去。尽管琴界、音乐史学界多年来不断有人为之呼吁、推荐,也没有起到作用。四年前出于对古琴事业的责任心和紧迫感,五十八岁的姚丙炎先生毅然决定提前退休,他既不为提早享受晚年清福,更不为追求一向与他无缘的名利。不去工厂上班,使他本不宽余的经济再添几分拮据,但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搞研究了!正如他的小诗《退休有感》所写:“不从老去忧余岁,却向琴中苦用心。安是名利忘于止?此间消息有知音。”他在学术探索中寄托着自己全部希望和理想,寻求着自已的知音和乐趣。在事业上,在生活中,他遇到的是没完没了的困难和障碍,他作为卑位布衣,虽然付出了数倍十倍人精力来对付这些困难,但结果却只能在忍耐和坚持中退下阵来。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但不是个社会学家,生活中有许多现象往往使他迷惘、不解。正像他在古谱研究中有时遇到一些只能暂时“存疑”的古谱符号一样。他常喝酒,喝酒可以消除疲劳,也可以使他暂时超脱在事业、家庭生活中所处的困境。这个困境使得他常年瘦弱多病在退休两年后竟在原来胃病病灶上发现了恶性肿瘤!即使这样,在手术后他仍不顾病痛的折磨,日夜专心致力于他的指法著作,同时仍不断热心指导海内外来求教的琴人,将重要打谱成果《乌夜啼》完整地传授了下来。最后,在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八日早晨,姚丙炎先生终于与我们永别了!这位不畏艰险的古音乐奥秘的探索者、旅行家,终于在漫漫旅途中躺下了!

  他象中国众多的知识分子都样,以中华民族特有的坚忍品格,默默地顽强地在困境中奋斗他为国家,为民族文化出了现代琴史上举足轻重的贡献!

  姚丙炎先生的打谱成果是相当丰硕的,但这些成果从未得到全面完整的录音。其中只有少部分乐曲录过音或由新音乐工作者中的琴人用五线谱或简谱记录过对照谱。随着姚丙炎的去世,大部分经过多年磨炼发掘出来的琴曲又复绝响了!这一令人痛心的严重情况可能还不为琴界和音乐部门领导所周知吧!也许我们还可以从姚先生的美国或香港学生那里找回一小部分录音,这自然是较费时日和颇具讽刺意味的事了。

  今天,在我们悼念姚丙炎先生,颂扬他的功绩、品格的同时,也看到他这样的人才和他生前的事业,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支持,他的一些已经完成的研究成果被令人痛心地弃失了。只有正视这些事实,认真从中吸取教训,采取切实的措施改善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才能对得起成千上万像姚丙炎先生这样一代代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默默奋斗的先辈。

  1983年7月8日脱稿于济南
――本文发表于山东音乐家协会刊物《齐鲁乐苑》1982年第 1 期

  附记: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姚丙炎先生生前挚友,上海今虞琴社顾问沈仲章老先生提供有关情况和珍贵的照片;又承姚丙炎先生的女儿姚静贞同志、今虞琴社冯舜钦顾问、林友仁副社长帮助核对材料和提供宝贵的修改意见。本文还参考或应用了《今虞琴讯》(今虞琴社编)和许健同志撰文“访吴、越、闽琴友记”(载《音乐学丛刊》一九八二年第二期)上的一些材料,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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